第四十七章 往事成烟(上)
上京这位的脾气是越发难以捉摸了。今日高兴了恨不能大赦天下,明日掉脸子了,手底下办事的只觉得家都快要被抄了。人心惶惶,只觉得这宫里的差事不好当。没人知道缘由,也就没人能劝的了。这不,前几日刚不知何故竟责难了御史台的凤大人,竟是将人一气儿连贬三品,竟是发配到了扬州做了个县丞。其实要说说下来,倒也不是坏事,虽不再是京官儿了,可去的毕竟不是穷乡僻壤,还是那鼎鼎有名的扬州城。
这位官家跟前的红人突遭这等待遇,其他下臣心下凄凄惶惶,行事便更加小心了。倒是如今已是位极人臣的楚丞相嗤笑了一声。上头这位只怕不是气恼了凤昭,倒像是放了鱼饵准备钓大鱼呢。
凤昭还记着临走那日楚臻对他说的那句话:“你但凡还记得当年他与你的救命之恩,便不要做些蠢事来。”说罢这话,楚臻甩袖便走了。凤昭晓得这位从来便看不惯自己。他自己又何尝看的惯自己。
自从知晓当年段西山为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便是自己也瞧不上自己这等性子。
他自然知道官家为何贬斥了自己。当日他上书为段西山求赦,官家当即脸就黑了下来。楚臻笑话他当年做什么去了,现在才来做这个好人。
笑话完凤昭,楚臻心下却泛着酸苦之味。就算凤昭做歹人也罢做好人也罢,他终究与那位王爷是有交情的。自己在这里替人抱不平又算什么。他统共才见过那人几面?又与那人说过几句话?只怕是如今,他也再无见他的可能。而这位被贬斥的凤大人,却说不定要与那人还得纠缠一番。自己到底是为着那人抱不平,还是仅仅因着这事而生了嫉妒之心?
楚臻自己都不清楚,更遑论别人?
倒是凤昭,这三年来从满腔热血为家国天下到如今心灰意冷只想着能辞官隐退做个闲散致仕。管家还是落魄王爷之时,他将其视为君主兄弟,如今管家早已羽翼丰满,他也只能将他视为君主。至于兄弟之情,从来就没有的事。到底是他天真了些。早些时候,有段西山为他铺路打算,加之他任职刑部,不与人情纠缠。遂是觉得,若在官场行走,只要秉性耿直,行事不偏,便能报效家国。可如今,他换了个差事当,处处得罪人,处处不讨好。行走不顺,行事不易。他没有玲珑心肝,不懂的巧舌如簧。自然就落了下成。再加上,他与段西山的交情,少不得让人以此做些文章。管家偏又是最忌讳段西山三个字儿的。自己这是让人给拿捏做了炮灰。
想到此处,凤昭心有不甘,但又有一丝侥幸。能贬斥至扬州,兴许还能见上他一面。
可惜凤昭想太多。这见不见面的,不是由他说了算的,亦不是有上京那位说了算的。段西山与凤栖在扬州定居这事,不能说人人知道,但基本上与这事有些关联的,大多都知道。可知道归知道,但谁也没真正见到这二人出现过。既然没出现过,这消息又是从何而来?
如此浅显的道理,凤昭竟是都不曾想过,只是满心欢喜的往扬州去了。
自从失了段西山的音讯后,整个上京都陷入莫可言状的奇怪氛围里。凤昭心里清楚,对官家而言,只有段西山永远消失了,才对大家都有益处。可官家却迟迟不发话,只说寻着人了,活捉。可这活捉也是有讲究的。是要毫发无伤的活捉?还是要不计后果的活捉?谁都不知道,谁也不敢问。
凤昭觉得这是私心,便如自己一般,也有这私心。他希望段西山活着,再回来这上京。重新开始,从新做人。他将这般想法同沈韶说了。沈韶一句话未说,却深深看了凤昭一眼。凤昭被他看的心里惴惴,总觉得沈韶是有什么话要说。
“你若有话便直说好了。”凤昭终是忍不住开口。
沈韶愣了愣,淡淡问道:“你想让他回来?为何?”
凤昭看着沈韶,想了许久,心中却没甚答案。
沈韶接着问:“他又为何要回来?”
这句话却真是问到点子上了。是啊,段西山为何要回来?这上京,没有一处是留给他的。
沈韶看他这般迷茫失落,面上不由露出些许无奈来:“我只道你是耿直心肠,现如今仔细想想,你这人倒是从未顾虑过其他人。”
凤昭纳罕,不知这话从何说起,看向沈韶时,神色中不由带了询问。
沈韶顿了顿,这才慢慢说道:“你一心想要弥补他,可你想过没有,他回来了,该如何自处,该活着受罪,还是死了谢罪?你只想着你心里安稳,却不为他着想。”说道这里,沈韶苦笑一声:“我原本不该为他说话才是,只是这些年来,看着……罢了,我如今倒是希望他就此消失,该逍遥逍遥,该浪荡浪荡,再也不要出现在人面前。省得让这举世污浊累他一生。”
待到凤昭往扬州上任之时,沈韶已尚了公主。本朝律法,驸马不得入朝为官。沈韶辞了要职,领了个闲职,在家中专心逗弄起花草来。往日那惊才绝艳的状元郎就这么大隐隐于世了。
凤昭听到这消息时,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沈韶与他算是挚友,这些年来,虽不如以往亲近了,但也不至于连成婚的事都不告知。凤昭苦笑一声:难道如今他已混到这份儿上了么。
待到凤昭在扬州落定了脚,交接完毕后,却见到了位意想不到的人。
甄荀如今是官家身边的红人。少言寡语,却地位不倒。没人知道他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只知道,宁得罪官家都不能得罪甄荀,因为你永远不晓得,能从他那薄薄的嘴皮子里蹦出什么要命的话来。可就是这么个人,怎么也到扬州来了?
倒是甄荀见到凤昭,面色不变,淡淡说道:“官家怕你有难处,叫我来帮衬着。”
凤昭顿了一下,不由苦笑了一声。这哪里是帮衬,这是官家非要逮着段西山不可。怕自己心软办错事,就叫了个铁面无私的来。
“那就有劳甄大人了。”
他二人在扬州已经两月有余,却一丁点段西山的信儿都没有。凤昭面上不急,心里却是既盼着段西山出现,又盼着他不要出现。再看甄荀,可也看不出什么了来。官家派甄荀来,真是在聪明不过。这人与段西山可谓是一点瓜葛都没得。既不恨,也不爱。拿捏起事来,只会稳准狠。
除了甄荀,凤昭好瞧见一个熟人在扬州。青竹。这名字,陌生的仿若上辈子的事了。若不是亲眼看到,凤昭只怕早就忘了这人了。当年那青竹还是个俊秀的青年,如今看上去,多了些沧桑与灰败。凤昭见他站在一户人家门口,既不喊门,也不离去,只是神色凄荒。倒是那院子里头似是有什么热闹事正当行着。听着像是喜事。
凤昭快步走了过去,轻拍了青竹的肩膀。显然是吓着青竹了,那人脸色本已经苍白如纸,被他这么一拍,更是连那一丁点的白色都没了。
“凤……”凤什么,青竹话说不出来。凤昭早已不是当年那不知世事的青年。脸色虽无沧桑,可也能看的出一些倦气来。青竹心里不由冷哼,如今才知道这官场难行,当年若不是……
当年……谁都不配再提当年了。
旋即,青竹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一句话未讲,转身就走。凤昭竟然没想着要拦一把。他此时全部心思都被这院子里的喜乐所吸引。大红的绸子,大红的灯笼,隐隐传来的热闹,门口站着的青竹。凤昭就像是让人当胸扎了一刀一般,趔趄倒地。
“不可能……这……这不合礼法……这……”
这一日之后,凤昭再没出过门。成日里不是在家读书,就是在县衙里处理公务。甄荀看他如此萎靡之状,心里纳罕,倒也没多问。
只是他不过问,不代表别人没心思过问。就是这样,你一犹豫一退缩,就失了机会,这一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凤昭到老,都再未见过段西山的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