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新帝驾临
顾玉极为讨厌别人唤自己玉儿,也鲜少有人这么唤他。敏慧公主唤他作小山,太后唤他作西山,却总有一个人喜欢唤自己玉儿。他记得他不大喜欢这名儿,说过很多次,那人似乎总是不听。
“沈苍”一脸落寞,心知他还是未能记起任何关于自己的事来。“沈苍”心说,自己不是已经接受了这般结果了么,记不记得起来又有何妨。可真遇到这样的情景,他又难免不升起一丝希冀来。
顾玉看他这样也不知该说什么。
“记不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咱们再从头来过嘛。反正我脸皮厚,死缠烂打是我强项。”“沈苍”嘿嘿一笑,试图缓解这一时的尴尬。
顾玉却不大领情,只是淡淡问他:“不是让你走了么?”
“沈苍”尴尬答道:“我,不放心你,就又折返回来了。”
顾玉无奈摇了摇头:“我并非舍身忘我让你全身而退。原本……算了。”
如今再多说也无益,凤栖人已经在这里了,他就是说一万句,只怕凤栖也不会离开。只是……
“凤栖,你当晓得,人世间不是只有你自己的事大于一切的。人这一世,若有诺在身,便当应诺而为,而不是任性妄为,致他人于死地而不顾。”
顾玉这话说的重,凤栖不由眼露悲色。他心中委屈的很。自从遇到段西山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可如今却要被他说自己不重诺。他若不重诺,大可抛下他,一走了之,又何必这些年来,寻寻觅觅只为了当初的承诺。
而顾玉所说却不是指责凤栖真有什么做的违反了道义。他不傻,也知道凤栖对自己是什么意思,可这家国天下,并非只有情这一件事。凤栖有那么一大庄子人要养活,若是为了他而抛下这许多人,那便是不义。再自私一些说,这便是陷顾玉自己于不义。他此生已经作恶多端了,并不像凤栖再为自己这样的人搭上名声与义气。
可这样的想法,他却说不出口,也不知该如何说。凤栖这样的人物,合该在江湖上生风破浪,恣意潇洒。
“你不必担心我,我那庄子我自然不会不管。退路我都准备好了,有陆霜和邵谊在,能护周全,你放心。我还等着你这边事了,带你去看看。”
凤栖原本听他说了那话,心里头难过,可后来又一想,这人不是回回都是说着难听话办着贴心事。他费心,多解读解读,拐个弯,就知道顾玉心里头是为他着想了。
顾玉听他这般说,无奈至极,只得摇了摇头允他留着,不然还能怎么办。
“我话说在前头,往后走,路只会越走越窄,终有一天,这条路上会容下两个人。”
凤栖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心中不由苦涩:“不怕,容不下两个人,我就背着你。你瘦小不占地儿,我背着你,权当一个人了。”
顾玉也不管他在那儿说胡话,同他说:“如今封城,我拿不住这甄荀是要防着我还是防着你。若三日之后他还不开城,只怕有人要亲临了。”
顾玉一向看事准。琼州府封城,不许进不许出,整整三日。第四日时,顾玉便迎来了一位意料之中的客人。
“一别两年,没想到你我情景竟是掉了个儿。”那人背光而站,顾玉看不大清楚他的面容,只觉得这人竟是稍有的高大。后来才想到,不过是以往自己总是站着而他总是坐着的缘故。如今这人站起来了,反而是自己卧病榻而不能起了。
“宫中太医出手,哪还有治不好的病。”顾玉勉强出声,声如砂砾摩擦在玉石上,尖锐却沙哑。听在来人耳朵里,生生的让他打了个寒颤。
“你……”
看他欲言又止,顾玉不由淡淡一笑说道:“此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我曾对你说过,如今却轮到我身上了。果真是报应不爽。”
顾玉说的平淡,却让来人听得心中情绪复杂。
“陛下总这么站着,莫不是想告诉臣下您这腿脚是彻底好了?”
顾玉这话说的算是刻薄。段瑾最不愿提及的便是他腿不灵便的那段日子。没人敢提,知道的人也都出不来声了。如今顾玉重提旧事,倒是让他有些愣怔。
“托你的福,腿脚好的还算齐整。只是你如今这又是唱的哪一处戏?”
说罢这话,段瑾施施然走到书案跟前,缓缓坐了下来。此时顾玉才得以看清段瑾模样。这人早已不是那时在沁园里病容满面的时候。许是登基了,那天子威仪自然而然显现,可谓是面由心生。剑眉星目,似是比以往更加锐利。薄唇轻轻抿着,不发一言,却让整个屋子都更加压抑沉默。以往那身寒酸的书生打扮已不复存在。如今的段瑾,身着玄色云昆锦绕襟衣,往哪儿一坐,便是端方庄重,一看便知,这样的人,定是一句话便能定生杀大权。
只是,顾玉从来就未曾畏惧过生死,也不曾另眼看待过皇帝。不管是以往的段琮,还是如今的段瑾,与他而言都无甚差别。只怕这段瑾还不如段琮在顾玉眼里来的重要。
“唱戏这事,我实在是不大在行。若是陛下想听,只怕还得移步了。”
原本顾玉这嗓音就难听至极,结果这说出来的话更是不大中听。段瑾微微皱眉,旋即又冷冷的笑了一声,开口道:“这话可说的不实。不会唱戏,倒是会演。打小不就这样,哄得皇姐只偏心你 一人。结果没想到,倒是成全了个白眼狼。”
顾玉没想到,这看似稳重的帝王,竟也能说出这般语气的话来。只在这一事上,段瑾便输了气势。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顾玉现如今怕什么?什么都不怕。段瑾要对付谁,就由他对付去便是。段琮那边,只怕一心只想与宋衍相守,若是不能,便就只剩下一心求死了。凤栖这边,相信凭他的本事,段瑾还不至于真能将他赶尽杀绝了。那他还担心什么,自己?反正自己也没多少日子的活头,还不如过过嘴瘾。作哑这般久,顾玉早觉得憋屈,正好趁如今,做黄豆般全部倒出来,来个痛快。
“演戏?说的好像咱们段家人谁不会似的。不会演戏的人早陪阎王喝茶去了,还能留到这会儿陪陛下聊天?”
段瑾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竟一时词穷。
倒是顾玉,似是兴致极好,不由开了腔便要娓娓道来一般:“父皇去的早,我又没加过亲娘。那时候谁待我好,我自然便跟着谁。陛下难道不知道,这世道,有奶便是娘么?”
段瑾虽在沁园待过一两年,却也从未接触过市井之人,言语间到底还有皇家体面要顾,也不会说这种粗鄙的话。倒是顾玉,摸爬滚打什么没见过。以前是顾忌,如今可真是啥话粗俗便爱说啥话。
他见段瑾不说话,便接着说道:“你们不待见我,自然有人待见我。结果,人家待见我了,你们偏生不高兴了,还要说我贱。这我就不明白了,你说说,大家都为了活下去,谁有比谁能不贱多少?”
顾玉说道高兴处了,不由换了个姿势坐了起来,顺便还让段瑾给自己递过一杯茶。段瑾倒也听话,还真就给他了一杯茶。
“太后虽然有心利用,可也是先给了好处的。我在你饥寒交迫之时给你块糖吃,还跟你说,只要听话,以后三不五时的就会有糖吃。你说,你一个三岁不到的娃儿,能做啥?反正我是啥也做不了,就只能乖乖听话。后来发现,听话也不算太糟。至少保证又吃的饿不死。”
顾玉喝了口茶。茶有些凉,喝进去,凉的喉咙,食管,再到心里都打了个寒颤。
“你觉得是我扮乖卖巧讨人欢心。那又怎样?我却是咱们这几个里头,看得最清楚的。你以为自己拔尖冒进,就能博得父皇青睐,结果父皇撒手而去,太后掌权。垂帘几年后,你想着,太后该把圣旨拿出来了吧,结果太后却以一道圣上口语,砸了个惊雷下来。没想到自以为快到手的皇位就这么让给了别人了。这下自己心有不甘啊,别人都是窃国贼,只有你才是那正统的。左合计,右谋划的,要清君侧。结果君侧未清,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说到这儿,顾玉嘿嘿一笑。那笑声趁着铁锈一般的嗓门,生生让段瑾的发根都竖了起来。
“我估计你登基后最不愿信的便是,当初竟是因为我手下留情才留的你如今一命。”顾玉说到这儿摇了摇头,“所以说造化弄人呢。你是最瞧不起我的,结果却是我救了你。不过你放心,我这人有个好处,就是从来都是施恩不忘报。所以你也心里不要有什么负担,想太多。当时也就觉得,段家的人,也不能都死绝了吧。”段瑾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发作,刚怒吼出一个“你”字,就让顾玉咳心咳肺一般的动静给惊回去了。
顾玉心里不爽快,这话还没说完呢,倒是咳个没完没了了。眼见自己这点力气就要用尽,赶紧的又强插了一句话:“你若不急着走,待我睡一觉起来,咱们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