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话
傍晚的时候,丽姨来问我是否能够下床走一走。
我以为她担心我在床上趴了久了身子不舒服,没想到她扶着我来到娘亲的房间。
“丽姨,你在做什么?”进了屋,她将我安置好后便到娘亲的书架前翻找着什么。
见她不应,我也就不再问了,只管等着。
一声抽屉被拉开的响动 ,我望过去,没想到娘亲的书架上竟有个暗格。
我愕然地看着丽姨从那暗格中出的锦囊,难不成那就是李氏她们要画春找的?!
“你娘亲临去前说给你留了嫁妆,单子放在锦囊里。”丽姨在桌子另一边坐下,将锦囊递给我,“其实不是嫁妆单子。云儿,这是你娘留给你的信。”
我满心震惊,伸出去接锦囊的手都在不住发抖,哆嗦了几次才将锦囊打开,那里面有一张叠成四折的纸。
我掏出绢帕仔细擦了擦手才将那纸展开。
满目字迹看在眼里,心上好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一把。
薄薄一页纸,字迹有些潦草,娘亲写这封信的时候一定很紧迫,她可能会有很多话相同我解释清楚,可她来不及……
腕上玉镯里,那一缕红丝依旧。
娘亲说,这镯子是族长一脉的信物。我若戴上了这镯子,便是安鸾族的族长了;
娘亲说,这世上,唯有丽姨一人可信,世人人心险恶,我的身份万万不能向他人透露;
娘亲说,她是上一任的安鸾族长,如今族长是我,安鸾族人也只剩我了。
“丽姨,安鸾族是什么?诅咒又是什么?”我将信纸重新叠好放回锦囊,最后一次摸了摸上面的刺绣,再是不舍也终究将锦囊丢进了火盆。
娘亲说,看完信,连同锦囊一起烧毁。
丽姨忽的起身走到我面前单膝跪下,“安鸾守族族长丽聿拜见云梨姑娘。”
“丽,丽姨!”我想扶她起来,可稍稍一动,背后的伤就疼得我发了冷汗。“丽姨,你快起来。”
丽姨微微摇头,抬头看了我一眼,“云梨姑娘,我该拜你的。”
话毕,她缓慢又郑重地磕了头。
丽姨一向唤我云儿,此时一口一个“云梨姑娘”,应该是对安鸾族长的尊称。
待她行完礼,我心里饶是挣扎但还是颔首受了,“起来吧。”
丽姨年纪大了,起身的动作有些吃力。
“云儿,丽姨跟你说说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坐到我身旁,安抚地拍拍我的手,然后娓娓道来。
安鸾族,只有族人,并无族地。全族历来只有女人,她们世世代代与外族男子通婚,但所诞婴儿皆为女婴。
没有人知道这一族从何时起源,世人也分不清安鸾族女子与普通女子的差别。世人唯一知道的便是 “娶妻当娶安鸾女”——因为安鸾族女子能使夫家旺盛,小则财运亨通,大则为君为帝。
保守族内的秘密是族规,因为从未有人犯戒,所以当时世人只以为安鸾一族是虚无缥缈戏本谣传罢了。
直到几百年前,安鸾族长爱上一国国君而不得,一怒之下嫁给另一国的君王而且自曝身份。
得到族长的君王大喜过望,贪念大起,挥兵四野,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族长所爱之人落得国破家亡、身首异处的下场;世人为抢得安鸾女更是大肆凌掠无辜女子,甚至连*也不放过。
族长幡然悔悟却为时已晚。为宁息战火,她下令要所有族人自我了断。可她不忍杀了自己出生不久的女儿,便找了死婴骗过了丈夫,也骗过了世人。
她将亲生女儿偷送出宫后,便自杀了。
她死前向上苍立了毒誓,要她的后人生生世世不得真情,若是嫁人有孕,那便子留母去,如若不然,安鸾族灭!她希望以此来向世人谢罪。
丽姨还说,当年那位侥幸活下来的族长女儿,她在生下子嗣的第七年便依了她母亲的遗愿,投水而死。从她以后,所有的族人便都是在自己孩儿满七岁之前主动水葬。
所以娘亲才会离开我。
丽姨还说,她之所以这般尽心照顾我,一是受我娘亲所托;二是几百年前那称劫,她们守族的族长也曾参与其中,因为愧对安鸾族长,所以要自己的子子孙孙守着护着弘鸾族长的后人。
安鸾族生,守族便生;安鸾族灭,守族便灭。
所幸的是,如今丽姨的族人还有很多。
“既然生生世世不得真情,那便孤独终老便好,又何必纠缠在情爱里,最终落得独自伤神。”我抚着腕上的玉镯,心里是无尽的痛楚。
娘亲若是不生我,她就不会那么早就香消玉殒。
“云儿!云儿。”丽姨唤我,许是见我不抬头,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发顶。
“你可知道,你出生后,婧冉第一次看见你时,她是有多高兴。”
我期待又怀疑的看她,她脸上的表情如此真挚。
“傻云儿。”丽姨摸摸我的脸,“婧冉说,她这一辈子做的最对的事情便是将你生下来;她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便是成为你的母亲。”
生下我,竟是娘亲最得意的事。
我将这句话深深记在心里,时时刻刻不敢忘记。
我虽未体味过情爱,可也知晓自古以来“情”之一字叫多少人吃尽苦头。
安鸾族几百年前几乎灭族,可世间还是有人不死心地寻找。就算丽姨和她的族人能护我一世,可还是会有百密一疏的漏洞。
我的情爱,便是最大的漏洞。
春日里夜雨来的突然。我趴在床上也睡不着,索性闭目凝神听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心里有无数思绪翻腾不休,最终汇成一个念想——若是此生我能足够坚强去守住我的心,是否就能逃脱这命运?可若因我,安鸾族灭,那岂不是又牵连到丽姨一族!
不可以!不可以!
一定有办法解除两族的羁绊!
既然几百年前两位族长能立下誓约,那就一定有办法破了它!守族欠安鸾一族的债,早就该还完了;安鸾一族欠当年惨遭横祸之人的债,用这几百年代代族长的命和灭族的下场来还,也够了。
佛语有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世间之事,有因才有果。先人种下的因,娘亲和以往的长辈们都逃不开这果,我又有何德何能独善其身呢!
若是我能早些明白这道理,就好了。
待身上的伤好了,已是接近暮春时节。
我养伤期间珵仪隔三差五就要打发人来“关怀”我,我不堪其扰,伤势大好后便立刻进了宫。
接我进宫的宫人说,珵仪今早听闻我要来,早早就在浣莲阁巴望着。当浣莲阁出现在我视线里的时候,我果真一眼就看见她了。
“云梨姐!”身着春装的珵仪更加灵动,湖蓝的衣料随着她的跑动翩翩起舞,她看起来像只朝我飞来的蓝蝴蝶。
我伸开双臂,准备好她飞扑进我怀里,未料她在离我三步之遥的地方刹住了脚。
这可不像她的做派!
我暗自好笑地瞧她,见她虚抹了一把额角的汗,念念有词道:“三皇兄嘱咐我,你大伤初愈,不要再将你碰伤了!”
她动作小心,脸上却尽是想要与我亲近的渴望。
我忍俊不禁,“你还真听他的话!”
珵仪眼眸一亮,确实见我精神抖擞,这才放心地缠上我的胳膊。
“不是听他的话,你不来宫里的这些日子可叫我好无聊呢!所以我该把你供起来,好好养着才是!”
“你心心念念的三皇兄呢?你怎么不去粘着他?”
“他啊!”珵仪又是撇嘴又是跺脚,“你笄礼过后他便立刻被父皇派去百昭了!不过听母后说,再过几日他便会随周将军回来了。”
百昭,大月最北边的城镇。过了百昭便是图然的地方了。从前图然与大月在边界时有摩擦,百昭百姓苦不堪言。可自打三年前,图然新君上位,这才有了大月与图然和睦相处的日子。
“云梨姐,明日就是各府上的秀女们进宫的日子,明日过后啊,我又要多了不少母妃!”珵仪跳开了话题,促狭的看我,“我唤你为‘云梨姐’,待明日你大姐进了宫,我又要唤她一声‘柔母妃’,这样一来倒叫你吃了亏!”
我凉凉地瞥了她一眼,“当日在除夕宴上也没听见你唤荣嫔为‘荣母妃’。怎么到了我大姐这里,你倒想叫上两声了?”
珵仪皱着委屈巴巴的小脸,“你你我我”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将我的话堵回去,挣扎一番,只得认输:“云梨姐,你果真如三皇兄所说!”
“他说我什么?”
“油嘴滑舌!”
“我猜他的原话是‘能言善辩’。”
珵仪黑了脸,彻底决定今日不同我讲话。
可她哪里忍得住呢!
陪着她背了鸿儒院的夫子给她的《女训》,我赶在天色将暗之前出宫。
刚下了马车便瞧见江氏在府门站着,“三小姐回来了。”
“江姨娘。”我点点头便朝里走。
最近懒散惯了,出门一天,此时有些困乏。
“我想去东苑坐坐,不知三小姐是否有空?”她赶忙跟上我,见我未拒绝,便道了声“多谢”。
她是为沈云箫的事来的。
父亲得皇上应允,明日便让沈云箫去鸿儒院上学。
那鸿儒院本是朝中高官的嫡子才有资格去的,沈云箫虽是庶出,却是父亲唯一的儿子。
皇上破例,父亲和江氏自是欢喜,但江氏担心鸿儒院的其他人会欺负沈云箫,所以央我明日进宫时,能顺道送一送他,好叫别人不敢小瞧了他。
江氏递给我一本册子,“这是李氏当家时的账本,我给理了理,希望能帮上三小姐。”
“云箫也是我弟弟,我自是不会让人欺负他。”我收下账本,报以微笑。
江氏连连道谢后便离开了。
我叫丽姨一同来看这账本,上面的内容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李氏这些年从采买上克扣的真是不少!若是将这账本交给祖母,只怕李氏有苦头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