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荒谬的愧疚
这一日,我正在浣莲阁陪珵仪读书,元清匆匆跑了进来,神色吞吐犹豫。她了看珵仪而后目光落在我身上,表情有些抗拒。
“元清,你今日怎么了?云梨姐又不是外人!”珵仪趁机将书往案上一搁,伸着懒腰走向她。
许是我多想,我看见元清朝珵仪使了眼色。
“瑞王爷回宫了。”元清沉声道,“周小姐也进宫了……她……情况不太好。”
此次随皇上微服出宫,唐景焕、景泽两位皇子自然要陪同,还有周氏兄妹。昨日景泽率一众侍卫前去帮忙修筑河堤未料一棵根基被洪水冲松的大树砸了下来,周惠沅推开了景泽,自己被那颗碗口粗的树干砸地当场吐血。随行的御医说她内伤严重,要即刻返京。所以景泽一路护送她回来。
宫中的医药是最好的且周惠沅是因景泽而伤,遂皇上下旨将她送到清宁殿里,由太医院众太医会诊。
众目睽睽之下,景泽抱着她一路从宫门口跑到清宁殿。
她有没有事?
她不能有事!
我满脑都是她不能有事的声音,心情复杂地提着裙摆不管不顾地一路狂奔向清宁殿。
太医们从偏殿进进出出,各个脸色沉重。皇后挽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等在房门口。那位妇人涕泪连连,不住地向屋内望去。
景泽呢?他怎么不在这里?
“皇后娘娘。”我几步上前朝她行礼。
那位妇人听见我的声音,抹了眼泪抬眼看我。
四目相对,我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尴尬和惊讶。
她是周夫人。
“小女沈云梨见过周夫人。”
我依礼向她福身,她似乎还未回神,好一会儿不曾言语,只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云梨,起来吧。”皇后开口道。
“周小姐情况如何了?”
我快速环顾四周,不是说景泽送她过来的么,此刻怎么不见他人?
我正暗中寻找他的身影,忽闻周夫人悲啜道:“妾身这女儿就是一根筋,从小认准了的人和事,就一定要全身心都铺在上面。她从懂事起,痛了、累了从不肯跟我这个当娘的撒撒娇,她肯温柔以待的人只有王爷——”
作为周惠沅的娘亲,周夫人自然事事都为自己的女儿打算,尽管我二人眼下都在皇后跟前,她不好以长辈之姿使我难堪,可这一番心疼女儿的话却是含沙射影地指责我——指责我不该中途横入周慧沅和景泽之间。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倒是个好时机。
景泽向来重情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的恩情。
“周夫人放心,慧沅吉人自有天相。”皇后劝慰道。她看了我一眼,冲我稍稍颔首示意,我还不明白她所示何意,紧接着听见她继续道:“景泽那孩子也是重情义,慧沅伤了,他也是焦急紧张的。有他陪着慧沅,慧沅定能感受的到,快快康复的。”
我的心分明抽搐不停,嘴上却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是啊,有他陪着。”
皇后冲我微笑时,眼底是满意之色。
我暗自苦笑,女人真是愚蠢又悲哀。贵为国母的皇后,她有无上荣耀,有掌管后宫的实权,可是她并不心甘情愿地看着毓贵妃或是其他妃嫔与皇上恩爱有加;她知道与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是何滋味,可又要他的儿子身边围绕众多女子。
而我,更是愚蠢至极。我明明知道景泽是王爷,日后会登基为帝,他不可能只有我一个女人,可我还是很计较周惠沅的存在。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好难。
“禀皇后娘娘,周小姐醒了。”一个宫女出来回话。
皇后和周夫人喜出望外地往屋里走,我从心底抵触进去,可礼数上又催着我迈动脚步。
袖子被人轻轻后扯,我扭脸看向珵仪。
“云梨姐还是不要进去吧。”她顺势抱紧我的胳膊,微微用力将我往后拖了拖。“那屋子,屋子地方小,三皇兄、母妃,还有一众太医宫人都在里面,很挤。”
我尚未应声,忽闻皇后在前面唤我,“云梨?”
珵仪不好再拦我,只得松手。
在这宫里生活的久了,任谁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珵仪明白我,她晓得爱是什么;情是什么;痛,又是什么。
我进去的时候,周夫人已经坐在床边哭了好一阵,现下只是哽咽不止。周惠沅脸色苍白,虚弱地半靠在景泽怀里。他似乎刚给她喂完药,正拿着布绢为她轻拭嘴巴。
这一幕,看起来和谐极了。
耳边一阵极轻的嘤咛,“云梨姐,你捏痛我了。”
我后知后觉地松开自进屋就被珵仪紧紧拉着的手,她许是怕我冲动,没想到我面上冷静自持反倒将情绪全撒在她的手上。
珵仪那一声呼痛虽不至于让屋内众人都听清她说了什么,但足以将他们的视线吸引过来。
我只知道,景泽和周惠沅齐齐看向我的时候,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朝他们二人走去,像是急着要宣示主权的那般。
周慧沅是周府的宝贝,这传闻一点都不假。
周夫人见我过来,顿时坐直了身子挡在她女儿身前,让我无法靠近床榻。她眼里的难过转瞬化在防备。
“你——感觉如何?”我庆幸自己的语调平平,就像与朋友问安一样说话;我也庆幸自己理智清醒,没有顺着突然的胆怯的心情夺门而逃。
周惠沅虚咳了两声,苍白的脸色扯出一抹笑容,温婉地与平时的她判若两人。
周夫人说的对,周惠沅是铁血女将,唯有景泽能让她的铮铮硬气绕指柔。
“没什么大碍,”她微微侧脸向他,眼中的贪恋毫不掩饰。“幸而景泽及时折回来救我。”
“你们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又一同上过沙场,他不护着你谁护着你!”周夫人笑道。
景泽的脸色尴尬地泛红,他怀里抱着周惠沅,眼睛却是一直看着我。
他在琢磨我的神情,他想知道我此刻的心情是如何,又在想些什么。
只可惜,我竟在不知不觉中练就了一副厚重的面孔,半点也不肯将心中所想透露在脸上。此刻我的一言一行都被皇后和周夫人看在眼里,稍有差池就会留下话柄,那会对景泽不利。
尽管我气他恼他,可我更庆幸他安好无恙。
“那,慧沅姐你好生修养,我和云梨姐就先回浣莲阁了。”珵仪一把拉住我的手,执拗的要我转身。“母后,儿臣告——”
“云梨。”
周惠沅的声音有些无力,但我听得清楚。
“眼下我也不困,想同你说说话。”
她一番挽留,于是偏殿里只剩我与她。
景泽离开前与我擦肩而过,他的手背轻轻蹭了我的手背。他大概是想牵一下我的手,可我躲开了。
他身上带有周惠沅的气味,令我嫉妒地有些狰狞。
夕阳透入房间,静止的空气中漂浮着薄弱的肉眼可见的尘埃。我挨着桌子坐下,身子朝向床榻上的她。
美人古朴静谧,身姿妙曼。周惠沅的模样很恬静。
“哥哥喜欢你。”她道,“我从未见过他对除了你之外的女子肯多说一句话。从前我并不认为这于他是好事,因为你不喜欢他。但——”她抚了抚因呛咳而发颤胸口,“但感情不是说收得回便能爽快收回的。父亲和母亲知道他心里的人是你,都很反对,可是我现在并不这样想了。”
我动了动嘴唇,冷漠道:“那是他的事。”
她缓缓又绵长地点了两下脑袋,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侧靠在床栏上。
“那棵本该砸到景泽的树,并不是什么被洪水泡软了树根。”她低声道,忽然冲我笑,笑的诡异又得意。“我偶然听见两个民夫在谋划此事,所以才能替景泽挡了这一击。与他两情相悦的人的确是你,可他不会顾及你的情绪而置我于不顾。我曾在战场上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但唯有这次,我觉得最值。”
“你救了他,别说他不会置你于不顾,就连我也不会。”我将指甲攥入掌心,以便更容易维持着脸上的和煦与关切。“帮他的人,自然是我该感激的人。你与珵仪一样,都是他关心爱护的妹妹,爱屋及乌,我自然也关心你们。”
她脸色一沉,倒没了方才那抹柔软的神色。“你可知那两个民夫的主子是谁?”
我不语,等她说下去,其实心中已然有了猜想。
“弈王爷。”她道,“你是弈王眼里的人,却是景泽的心上人。他们二人的相处你该知晓,只要你在景泽身边一日,弈王便会盯着景泽不放。我虽隐约觉得弈王并不是真的在乎你,但他的确想要你。”她指了指朝北的方向,“除了那里之外,我还没见过弈王这般在乎过什么。”
清宁殿北边是德政殿,那里面有着谁都想要的位置。
“是么?”我起身居高临下的看她,要知道,我与她的个头相当、家世相当,平日里可没这等机会。“慧沅你上战场的时候,敌人越是想打败你,你就越要战胜敌人,你们争的就是胜利;同样的道理,景泽越在意我,别人越是想从中作梗,他们想要伤他,攻心为上。如此便是循环。”
看来,景泽未与她说过我的身份,而周惠沅似乎根本不知道安鸾族的事情。
“话说的差不多了。慧沅,你好生休养着。我先走了。”
“你与哥哥的事,我不会再插手。”她提高了嗓音,但或许因为伤痛,听起来声音不大却有些歇斯底里。
我顿了顿脚步,并未回头。
“云梨,关于景泽,是我有愧于你。”
我一笑了之,想回她一句“莫名其妙、自作多情”,但只是想想便作罢了。
她是内伤,又不是伤了脑袋。我与景泽,何来她有愧于我一说?!只因为景泽顾及她的伤势,对她温柔以待么?呵——自以为是,当真让人贻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