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你何须我原谅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从我和珵仪来到这里,为了安全起见,福泉寺再不接待香客。每日晨间傍晚的喃喃诵经声成了这里唯一的声音。就像被与世隔绝的地方,在寺院临崖的亭子里看得见蜿蜒山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可无法接触那热闹的人气。
珵仪在初来乍到之时还因为新鲜,将寺里角角落落都探究个遍,而后便心心念念地想上山去走走。住持和为首的侍卫软硬兼施才将她劝了下来——她是公主,雪后山上境况复杂多变,怎会让她置身危险。
在寺里也并不比在浣莲阁自由,她走到哪里,那些宫娥内监便会跟到哪里——谁让她之前一时兴起躲了起来,大家为了找她,闹得寺中鸡犬不宁、人仰马翻。
所幸过了两日,云箫上山来了,说江夫人怕我来时衣服带少了,冻着了,遂遣他过来送些东西。
受罚期间虽不许我和珵仪出去,但也没说不许别人前来探望,更何况云箫是相府的公子。
从前我便发现,珵仪似乎很爱捉弄云箫,云箫总是躲着她,就算被捉弄的急了,也只会憋红了一张俊脸老老实实地站着,瞧都不瞧她一眼以示自己的气愤。
如今珵仪正无聊,云箫自己乖乖送上门来,她倒是有聊了。
可事情总是出乎意料,云箫进了寺院瞧见珵仪时便行了礼,道:“夫子说,公主在寺中静心半个月,功课也不能拉下,遂让我带了两本书来,让公主每日读一读,待回了宫中,夫子会亲自检查,若是不过关,那便两本书都抄上三遍。”
鸿儒院的夫子严厉出了名,当着皇上的面都打得了皇子的手心,而且皇上对他的育人之法向来不过问,罚便罚。
珵仪本是兴冲冲地团了一团雪球背在身后,打算偷袭云箫的,待听完他那番话,手里的雪球登时掉在地上,散了形状。
趁着珵仪扭脸往回跑的空档,我问云箫,可真有他方才说的事,果不其然,他舒然一笑:“吓唬她呢,免得她来唬我。”
我憋笑不成——她是张牙舞爪,可他才是实实在在的魔高一丈。
山上天色暗的早,本想留他用了午膳后催促他快些下山,谁午后突然而至的风雪气势汹汹。住持派了小师父过来,说雪下得太大,要云箫留在寺中一晚。
今日晨起,雪已停了,待到了午时太阳正盛时,官道也好走些。
我送他到寺门,他背影犹豫了一下又转过身来,抿了抿嘴唇,轻声道:“三姐,二姐她——等你回来,你去看看她,好不好?”
似乎有很久,徐府没有她的消息送来,我也没去看过她。
沈云清腹中的孩子快满七个月了,身边还有景泽安排的嬷嬷照料,大概一切都是顺心的。
“我走的这几天二姐可有捎什么话回府么?”
“没有。”他又抿了抿嘴唇,可此时忽起的寒风将他的嘴巴吹得越来越干。“上次二姐的意外,当时大夫说,二姐的体质本就不佳,当时又受了伤,所以......极有可能早产。如今二姐月份渐大,娘很担心她。”
我心中一惊,身上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半日寒花不是仙丹妙药,不能让人恢复如初,就像一块破了的布匹,缝补之后依旧会留下痕迹。
若沈云清极有可能早产,那生产那时——
我死死遏制脑中的猜测,勉强地在云箫面前扯了抹笑,“会平安的,一切都会顺利的。”
“等我回去,我就去看看她。”
“嗯。”他长呼了一口热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沈云箫自小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也不爱说话。以前沈云清还未出嫁的时候,他们姐弟俩虽住在一个院子里,可江夫人常说他们姐弟之间的话也不多,连江夫人自己也搞不清楚沈云箫在想些什么。他对人一贯淡淡的,冷冷清清的,除非是高兴极了或是难过极了,他才会像个孩子似的将感情流露在脸上。
可实际上呢,他是个十分重情之人——我看见沈云清出嫁那日,他躲在角落里一面笑着一面红着眼眶;沈云清出事那日,他跪在我房门前的台阶下,我看见滂沱的雨幕里他眼里流出的泪水;我知道每年我生辰时,他都会悄悄送来生辰礼物。
他的干净和纯粹,根本不像是生长在沈府这样令人压抑的地方。
送走了云箫,我站在寺门贪恋这冬日暖阳。我的心里太冷了,以至于站了很久,周身都没有暖和起来。
从前住在寺中的时候,总觉时间漫漫,好像一天很长,要熬着过才能勉强度过;可现在,已经是我来到这寺里的第五个傍晚。
我从来没有这样地期盼着一天不要就这样结束,更期盼着明天的朝阳能来的更晚些。
用过晚膳后,宫娥们便进来伺候洗漱。此时屋里的气氛寂静地诡异,珵仪和我并肩躺在床上,视线没入黑夜,眼前无尽的空洞。
不知从何时起,珵仪再也不提起她向来挂在嘴边的“三皇兄”;不知从何时起,我面对他的事,刻意地装聋作哑。
我掀开锦被,冷冽的空气袭裹我的身体。
“云梨姐,你去哪里?”
翻身下床之际,珵仪一把拉住我的手。
“我出去走走。”
“我陪你。”
她说罢,我便听见她将被子掀开的声音。
“我想一个人待着。”我转身在黑暗中摸索着,制止了她的动作。“珵仪,若你明白我,就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云梨姐——”她挣扎着拖住我的胳膊,我猛不跌地被拉向她。
她顺势搂住我,顷刻便趴在我的肩头呜咽起来。
“云梨姐,若我做了错事,求你了,求你不要恨我,不要不理我。你可以气我、骂我、打我,但,但不要不理我。”
“从小到大,除了长皇姐和三皇兄,再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好,再也没有人像你这样听我说话,陪着我!”
“云梨姐,求你了,不要厌恶我,不要不理我。”
她抽噎着、哀求着。
这突如其来地恳求让我不知所措,更让我觉得事出有因。
我扯开她的手,借着一丝昏暗光亮,看着她虚虚实实的脸庞,“珵仪,你做了什么错事?为什么要这么贬低自己?”
她的泪连续的顺着脸颊滚落,满目的挣扎,“云梨姐,对不起......”
短暂安静的空档,一声微弱的开门声响起——
“谁?”
“是奴婢。”一个宫娥应道,“沈小姐,瑞王爷来了。”
我顾不得许多,裹了件披风便冲了出去。
他立在铺满月光的廊下,背对着我,负手而立。一丝酒香自他身上飘散过来,不知他喝了多少酒,竟掩盖住了他身上素有的那股淡淡的熏香。
孤独寒夜里,他是最孤独的人。
我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景泽。”我放轻了声音唤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悦些。
我自他身后环抱着他的腰,将脸贴上他背上冰凉的衣料。尽管我冷的立时打起了寒颤,可我不愿放开他。
自欺欺人的以为我抱他有多紧,时间便会停在这一刻有多久。
“我想来看看你。”
“怎么会这时候来?”
我们同时开口,这样的默契似乎已有很多次。
我靠在他渐渐温暖的背上,将唇角弯了一个上扬的弧度,“寺里的饭菜很是素净呢,珵仪和我都快没有胃口了。”
“前天,院子里的松树上居然掉下来一只松鼠,小小的,冷的瑟瑟发抖呢,珵仪找人将那小家伙送回了树洞。”
“珵仪在这儿日日都喊着太日子枯燥,我要她练练字,她也不肯——”
“云梨,”他转过身来,温热的掌心抹过我的脸庞,他定定地看着我,“对不起。”
不知为何,那句“对不起”,是我从他口中听过的最沉重的语气,沉重地像是压了千斤的石头在我心头。
我伸手搂住他,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咬了咬嘴唇,深呼吸了几口气,才能勉强地平静道:“下一次见你,会是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之时,他揽在我腰背的双臂倏然收紧,那一刻,我也希望自己能嵌进他的身体,这样,谁都无法将我们分开,他再也不能撇下我。
我将额头抵住他消瘦的下巴,看着廊檐外泛红的天色。这样的颜色只有在下雪之后才能看见。明日大概是爽朗的晴天,天幕下只有零星几片云朵。断断续续下了许多日的雪,明日真是个好日子。
我苦涩地吸了吸冻僵的鼻子,呵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
眼下与他安宁独处的时光已是奢侈,未来的时光更是奢求。我只好往他的怀里努力钻了钻,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浓厚的酒香和幽寂的熏香,这一刻,他只属于我。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打破这沉寂——
“待你回城那日,我来接你。”
原来,要等这么长的时间啊。
我垂着眼眸,心下难掩的失落。
他不是我一个人的,我知道。
灰蒙蒙的天色从院外扩散进来,“时候不早了。”他说。
“我要走了。”
“我知道。”
“云梨,对不起。”
我默不作声,目送他出了院子。
“景泽,你何须向我道歉,又何须我的原谅。你从来都是早就决定好的,不是么?”
第一缕朝阳升起时,只有我听见自己的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