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逃不脱的诅咒
云梨,关于景泽,是我有愧于你——
方才宫里的人将衣服改好了送到府上——
可我怕你不好,怕你恨我——
你好好待在寺里,哪里也不要去——
我做了错事,求你不要不理我——
他们都知道景泽会娶周惠沅为妻,只有我以为他一定会娶我。
干涩的眼皮下像是夹了层粗砾,我勉强眨了几次眼睛才觉得好受一些。
流水潺潺的声音在这件竹屋外轻吟低唱,周遭的环境很陌生,可想到自己失去意识之前见到的人是苏赫,遂没有什么慌张。
左脚已被包扎好,臃肿了一圈左右都穿不上鞋子,我试着光脚下地,瞬时被脚上的伤口疼的缩回了双腿。
大概是我方才下地时弄出了些许声响,苏赫很快推门而入——
“醒了么?”他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并不合时宜。
我闷声点头。
下雪天,天幕黑的并不纯粹,所以尽管屋里未有烛光,我还是依稀能看得到他的样子——一张完整的、没有遮掩的脸。
他察觉到了我视线凝固的地方,倏地抬手将左眼死死捂住,并偏过身子将右脸对着我,“刚到丑时,你睡这里,我在外面。”
“哐——”
会武之人,即使在夜间,其视力也比常人要好很多。默烟尚能在黑夜中穿梭自如,苏赫的武功在她之上,他不该如此——
“苏赫!”我惊叫出声。
他高大魁梧的身形突然跌到在门口,宽厚挺直的脊背渐渐佝偻。
我想起他旧疾复发的样子,那一日,他也是这样痛苦的蜷缩着身子。
“格里!格里!”
“他,不在。”他紧紧垂着脑袋,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
我慌了神,只知道外面很冷,我不该任由一个伤痛缠身的人待在门口吹风。
可他执拗地捂着自己的左脸,一手将我往屋里推,挣扎着扶着门框想要起身却一次次跌倒。
他怎么可以这样!他在我面前向来是笃定的、狂妄的,仿佛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更没有什么能击垮他!
我的眼眶一热,无助又害怕地涌出泪水。
“苏赫,我该如何帮你,你告诉我。”我执拗的想要拉下他挡着左脸的手。
他痛地低低地嘶吼,却同样固执地将身子扭向一旁,“走开,离我远些。”
“唔——”他闷哼了一声,猛然喷吐出一口血水。
而后,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了片刻,我趁机跪坐在他面前,顾不得他吐出的血污,在他不备之时将他的左手拉下——
一双妖异的双眸——血红的右眼,深蓝的左眼。
像极了志怪传说中的妖物,我惊愕地呆坐在原地。
极其诡异的双瞳颜色拼撞在同一个人的脸上,神秘地让人恐惧,可又是那般令人想靠近。
仿佛着了魔,我竟真的伸手欲触碰他蓝地通透的左眼。
可就在我触碰到他的瞬间,他双眼中的颜色忽然深刻,右眼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左眼中的也像是燃起了蓝色的火焰。
我被他猛然推至门后,抵在背上的竹骨硌地我骨头发疼。我想质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却发现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刀柄在我手中,刀尖正对着他心脏。
刀尖已然刺破他的衣服,只要我再用力一些,或他再前倾一些,下一层穿破的必定是他的皮肉。
“苏赫,我做不到。”
那日格里一刀刺入他心脏的场景和刀刃穿过皮肤的软弱沙糯的声音令我极度怯懦,在我眼里,那与杀人无异。
他罔若未闻,伸出一只大掌覆在我脖颈后固定着我的身体,他并未用力,可腕上的青筋暴涨。
“你做得到。”
他汗涔涔的额前、鬓角透露出他已然濒临隐忍的极限。他一分分地将胸膛逼近刀尖,我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寸寸收回。
“苏赫,不要,我做不到。”我不知道我的脸上是我的泪还是他自他下巴滴落的汗水,我只求他,不要让我用刀指向他。
他明明知道的,他知道我害怕这些刀光剑影的事情。
他的大掌包裹着我握着匕首的手指,配合着他前倾的身体,势必要我将刀子送入他的胸口。
我竭力挣扎着,纤细的手指在他的紧握渐渐失去血色。我拼命调整着刀尖的方向,许是他胸口骤然袭来的疼痛令他力气猛然松懈,只有那么一刹,我蛮力一挣,匕首自我手中掉落。
听见脆响的那一刻,他忽然拧紧了眉毛,痛苦的、挣扎的、犹豫的神色在他眼底交织着,不过,很快他双眼中那一蓝一红的火焰又再次坚定地腾腾燃烧。
他将覆在我脖颈上的大掌撤下,未曾低头寻找便将那把匕首拾起,而后往外一掷,刀便牢牢插在屋子另一端的竹墙上。
“你既不杀我,那便彻底地救我。云儿,我再问你一次,杀我,还是不杀我?”
他嘴角隐隐的笑意和期待分明肯定着我会给的回答是什么——
“不——唔——”
嘴唇蓦然被吮吸撕咬,最终渐浓的血腥和咸涩让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知道我的抵抗于他而言无疑是以卵击石,可我还是试图推开他、踢打他。我狠狠咬着他的唇瓣,他便更狠地咬回来。
逗弄猎物只是猎人暂时的耐心。他终于发了狠,将我的双臂束缚在我背后,大掌用力攥着我的双腕,仿佛要将他们捏个粉碎。
挣扎间,苏赫撕咬般的亲吻让我猛然想起今夜是别人的洞房花烛夜——
只那么一念而已,我筋疲力竭了。
我不再反抗,报复般的因为别人而接受着苏赫的一切——我恨极了自己,更恨极了唐景泽。我不再给自己留退路,更不再给我与他任何机会。
很快,我切实感受到苏赫的滚热的执念,他眼中翻腾的火苗点燃了他的决绝。
他炽热的鼻息在我耳边定格——
“沈云梨,你心里也对我动了情。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哪怕你恨我一辈子,也总比忘了我好。”
“沈云梨,我苏赫·拔列兰要你的全部。”
周身疼痛却又像在绵软的云端上翻腾。苏赫刻意要我痛,提醒我现在与我在一起的人是谁。他这样的举动无疑暴露了他的不安——他怕我将他当成景泽。
我十分清楚我在做什么,也十分清楚这样的选择会带来什么后果。我自小便是这样,若是铁了心决定的事,便再无反悔的可能。如今这样的选择,便是我与景泽再无可能了。
或许是长久以来我背负的我和景泽之间的芥蒂、隐瞒、猜忌、欺骗种种从此以后再不会有,这一晚,是自从皇上寿宴以后,我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耳畔依旧是隽秀的流水叮咚,眼前的光景却不再黑暗。
床榻上只有我一人,而屋子也明显被收拾过——那面竹墙上只留了一个刀痕,却无匕首。
我从床上坐起,浑身酸痛也敌不过挪动肩膀时左肩上的疼。我隐约记得,情浓时,苏赫似乎在我的左肩上狠狠咬了一口。退了衣衫,果不其然,左肩上留着两排深紫色还带着血迹的齿痕。
一股浓郁的药汤的苦涩愈来愈近,我慌忙穿好衣衫。
苏赫端了着托盘进来。
“你的眼睛——”他的双眼,一样颜色的瞳孔,映着晨曦的玛瑙色瞳孔。
我没想到,没了面罩遮挡,他的五官竟是那样的精致,目如朗星,鼻如悬胆。眼中凌厉之势依旧,只是比往常更加内敛,里面多了柔和。
他将托盘放到桌子上,托盘中一碗浓黑的汤药,一碗凝白的米粥。
“昨日之后,瞳孔的颜色便与常人无异了。”他浓密的睫毛在光晕中快速地抖动了两下,而后睫毛下的眼睛略带愁绪地望向我,“云儿,日后我不必再遮面了。”
他眼中分明有未说完的话,可他回避了一下我的目光,再看向我时,里面什么便也没有了。
“恭喜你。”我微笑道。
他将汤药碗递给我时说,今晨木伯来过,在我尚在熟睡之时为我把脉,而后开了一副药材,给我安神养气的。
他说的那样自然、真实,可我在接过药碗,扑鼻而来的酸苦却让我的脸色瞬间冷了几分,身上的寒毛也根根竖起——不巧的很,这汤药里有一股令我印象颇深的味道,我闻的出来。
这碗汤药,是避子汤。
某天在宫里,我拜见过皇后欲告退时,知香带着几人抓了个宫女来,说是那宫女与侍卫私通,如今还怀了骨肉。这样的宫闱丑事自然是悄悄处理了。所以皇后命人给那宫女灌了避子汤。而我当时就在那里,那汤药的酸苦气味以及喝下避子汤的宫女血流不止、痛苦挣扎的样子,我记忆深刻。
苏赫昨夜在动情之时,一遍又一遍浓情蜜意地唤我“云儿”,当时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我回应了他。
我凝视着他的脸,仔细地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看穿他心虚的破绽。
但他是擅于伪装的猎人。
他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一袋蜜饯,“若是觉得苦,便吃一口这些。”
这一刻,我猜大概已经开始承受上天给安鸾一族的诅咒,我的诅咒。
不得真情,所以唐景泽才会抛弃我;不得真情,所以这个痴缠我的人转身便给了我一碗避子汤。
所幸,我并未对他动情;可是,我也会落寞。
我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连碗底的汤根也喝的干净。看了一眼他送到我唇边的蜜饯,我满不在乎地轻声道:“这药一点也不苦。”
是的,我在乎的人已经让我绝望,从此以后,除了丽姨和默烟的安危,我什么也不会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