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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不恨了

    见到珵仪的那一刻,我宁愿她彻底失踪让人永远也找不到她,也不愿她这样狼狈地出现在我眼前。

    元清凄厉的尖叫着冲了过去。院子中央,那个衣衫褴褛、娇小可怜的人紧紧蜷缩着身子侧躺在潮湿地上,露出来的皮肤除了被这寒冷的天气冻得通红之外,上面青紫斑斑的痕迹和着地上的脏污更是惨不忍睹。

    压在她身上的周宏沅见我们乍然出现,慌张地揽着自己的衣服从她身上爬了起来,在此之前,他的手狠狠地捏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哥,哥哥——”周宏沅也会害怕,当他看着周隽沅抽出软剑指向他的时候。

    “哥哥,她是皇上赐给我的,姐姐也知道。我,我会娶她。只是她不听话,所以我——”他突然涌出满嘴的血。

    元清不知何时站在周隽沅的背后,她将他手中的剑猛然往前推了一把,长剑直直刺入周宏沅的腹中,而后她又用力推了推,剑锋从周宏沅的背后穿了出去。

    周宏沅的身子慢慢从剑上脱了出去,“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公主,公主,奴婢来晚了。奴婢来晚了!”元清紧紧抱着珵仪,努力扯着珵仪身上那些少的可怜的布片意图盖住她的身体。

    我脱下外衫,在珵仪身旁蹲下,轻轻为她盖上,然后将她抱进我怀里。

    我不想哭的,可是眼泪像是倾盆大雨中的雨滴,接连不断地落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上。

    “云梨姐,”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青肿愈发狰狞,“你来了,是不是我们就和好了?”

    我暗中清了清嗓子,也微笑道,“珵仪,我当时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所以才不去宫里。你知不知道,后来我进宫了就去找你了。可是你去哪里了?出宫也不跟我说一声。”

    她眼角滚落一颗硕大的泪珠,“云梨姐,我对不起你。皇兄说,只要我瞒着你,他便许我自己挑驸马。我太想和他在一起了,所以我只能和他们一样瞒着你。可是你看,你对我那么好我却背叛你,所以我的报应就来了。”

    “公主,奴婢为您报仇了,再也不会有人伤害您了。”元清不停揉搓着珵仪的手脚,希望她暖和些。可珵仪冷了太久,身子依旧冰冰的。

    我抱紧了她,用脸去蹭她的脸,“珵仪,你现在已经在宫外了,再也不用回去了。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他一定会好好待你,你们远走高飞,离开锦都。”

    “他......会么?”她阖了阖眼睛,疲惫又虚弱的声音里透着卑微的期盼,“曾经我高高在上,他都不肯多同我说一句话,如今我低贱至泥土里,他怎会再看我一眼。”

    “不是的,他也在意你的。”我捂了捂她的手,“你知不知道,他有几次从鸿儒院下学回来,连夜冒肚子,急的府中上下以为晚膳准备的不妥,现在想来,他该是吃了你给他做的点心;还有上次,我们在福泉寺中思过,你猜后来我在他娘亲那里知道了什么?是他自己坚持亲自去寺中送东西,谁也劝不住。我还以为他是有多记挂我这个姐姐,原来他是想来见见你。”

    “珵仪,我帮你梳洗,带你去见他,好么?”

    她在我怀中点头,眼泪沾湿了我的衣裳。

    沈府门前比门可罗雀还要萧条。府中虽被收拾的赶紧,可里面空荡荡的,很多物件摆设在当初抄家的时候就被没收,后来还被变卖了一些。

    我抱着小平安,和元清、周隽沅坐在往日人来人往的前厅,云箫则带着珵仪去了他的院子。

    为珵仪梳洗时,我留了心眼,只用了一条丝带将她一头秀发拢在颈后。我太清楚她的脾性,也太清楚她对沈云箫的情意,尽管我在碧园看见她手中死死攥着的那块玉佩时才知道,原来她的心上人是沈云箫。

    小平安睡的很熟,小脸越发圆润白嫩。他时不时地咂咂嘴,哼唧两声又沉沉睡去。

    这里的人,也就平安心思最无忧。

    一个小厮从外面跑进来,与周隽沅附耳了几句。

    “是兄长家里的人来了么?”那小厮出去后,我问道。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他也在外面。”

    元清走到我面前,跪下恳切道:“奴婢这就出去认罪,还请沈姑娘能照顾好公主。”

    她说罢便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元清,你等等。”我叫住她,“周宏沅是我杀的。就算你不杀他,我也会杀了他。他是珵仪的噩梦,是珵仪的污点,我不会便宜了他。”

    我当然知道周隽沅还在这里,我本来就没打算避开他。

    “我好歹也是宸妃,我杀了周府的小少爷,周府的人会记恨我,可要不了我的命,而你担了这罪名,只有死路一条。”我腾出一只手握住她不住抖动的手,“元清,你后悔么?”

    她果断摇了摇头,“奴婢不后悔。奴婢只恨自己,当初公主被叫走的时候奴婢没有跟着去。”

    我牵起嘴角,勉强给她一个笑容,“全天下的人都背叛珵仪,唯独你不会。你将她看的多重要,你对她便有多重要。所以,元清,你没有错。杀了周府小少爷的人是我。”

    “云梨。”周隽沅出声打断了元清欲要辩驳的话,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这件事,我去给他们一个交代。谁都不会有事。云梨,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兄长——”我不能这样对他。因为我,他和周将军的关系已经很僵了,虽然他们是父子,可若让他担着杀亲足的罪名,这无疑让他更难堪。

    他将食指轻轻比在我的唇上,宽慰道:“因为我的妹妹,他负了你;因为我的胞弟,珵仪公主遭此横祸。说到底,周府欠你的很多。我帮你,你不必有负担。我依旧是你的兄长,对么?”

    周隽沅离开后未多久,小平安忽然哭闹起来。我和元清怎么都哄不好,奶娘也不见了踪影。无奈之下我只好将孩子给元清,自己前往南苑找云箫。

    这一晚,我的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害怕,这种无措和心慌曾在朔凡娘亲出事的时候有过,曾在丽姨出事的时候有过。

    一路疾行,我用手大力捂住胸中的心悸,可无济于事。

    推开沈云箫的房门,昏黄烛光里,他背对着我坐在地上,珵仪被她横抱在怀中。

    心中突突直跳,我忙不迭跑过去。

    “云箫,珵仪——”我碰了碰珵仪的手,温温热热的,心下顿时一松。“怎么坐在地上?云箫,地上凉。”

    说罢我便伸手想扶他们起来。

    “三姐。”云箫木讷地抬头看我,“我想同珵仪拜天地,想娶她成为我的妻子。”

    “好,我帮你们布置——”

    “可是珵仪不答应。”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人儿,又眼神呆滞地看向我,“她不论是不是公主,不论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她心里有我,我就是高兴的,只要她愿意与我在一起,我就是满足的。”

    “三姐,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所以刻苦读书,想要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然后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让她成为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使沈府落没了,我也始终没有放弃过我要娶她的决心。”

    “三姐,我是不是让她等太久,让她生气了,所以她不肯嫁给我?”

    我心中酸涩,眼中也热胀胀的,努力让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至于太难过,忍到最后,脸颊却难以抑制的抽搐——一面想要挤出笑容,一面却又难掩悲痛。

    “云箫,我会想办法让你们离开这里。你带着珵仪和平安去一个无人认识你们的地方,你们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

    窝在沈云箫怀里的珵仪忽然吸了吸鼻子,抽噎了一下。她随后睁开眼睛,看着我笑道:“云梨姐,我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她往云箫的怀里钻了钻,贪恋的表情铺满她的小脸,“我从来没想过能和他这么亲密地在一起。我比皇姐们都幸运,我爱的人,他也爱我。我与云箫在一起的几个时辰可比她们无情无爱过一辈子要好上太多。”

    她笑的灿烂,语气也是天真烂漫。她越是表现地若无其事,我越是心中不安。

    “世上两情相悦还能在一起的人不多。珵仪,你和云箫以后的日子还有很多,像这样的相处,以后还有很多。”

    她没有应我,脸上依旧洋溢着笑容。

    “三皇兄是不是在府外?”她强装的笑意越发僵硬,不等我点头,她便塞了一个荷包给我,“劳烦云梨姐将这个交给他。”而后她从云箫怀中起身,“我好久没见皇兄了。现在便出去看看他。”

    她自顾自的走出去,云箫紧跟在她身后。我留在房中,手上的荷包很是烫手。

    珵仪到底想做什么!

    我赶忙也跟了出去。沈府大门外,聚集的火把将门口半条街都照的通明。

    唐景泽站在众人最前头,周将军站在他旁边,而周隽沅则挺直了脊背跪在沈府大门的阶梯下。

    珵仪要我和云箫留在沈府门口,她则走到两方人的中间。

    “三皇兄,你是来接珵仪回去么?”她脆生生的声音在这浓雾弥漫的深夜里很是突兀。“可是母后和皇兄身边没有珵仪的位子了呢。”

    唐景泽的表情阴晴不定,他挤在一起的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冷声道 :“珵仪,你是周府的人,如今周宏沅死于意外,朕需要给周将军一个交代。”

    我心中登时卷起了惊涛骇浪,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唐景泽口中说出来的。

    我与珵仪初相识起,她便时时在我耳边念叨,她说她的三皇兄最疼她。她那般信他,那般敬他,可他不但骗了她,亲手毁了她,如今还要将她逼上绝路么!

    我不顾一切地跑到珵仪身边,心疼地搂住她。她脸上的表情让我心如刀绞——

    她依旧笑着,眼中含泪地笑着。

    我臂弯下,她瘦弱的肩膀在瑟瑟发抖,她在怕,她在怨,可她还是笑着。

    “草民自知身份低微,但草民发誓,会用尽一生对公主好。草民斗胆,求皇上将珵仪公主许配给草民。”沈云箫也冲了过来,跪道。

    “我小儿生前就对珵仪公主一往情深。公主既然已是我周府的人,如今我儿宏沅虽已死,但周府上下定不会亏待公主。还请皇上做主。”

    珵仪脸上挂着泪,蹲下身子伸手环抱住了云箫。我听见她轻声对他道:“云箫,我愿意嫁给你。答应我,带我离开锦都。剩下的事,我去跟皇兄求情。”

    而后,她起身亲了他的额头。

    珵仪走向唐景泽之前,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那时,我仿佛脚下生了根,我想要跟上她的,可如何都挪不动双脚。

    我看着她走到唐景泽面前,凑在他耳朵旁说了什么,可是唐景泽脸色越发难堪;我看着她回身朝我和云箫挥挥手,而后走向唐景泽的身后——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寒光闪过。橙红的火光照亮了珵仪脸上解脱的神情。

    “不要,珵仪不要!”我大声喊着,拼命向她跑去。

    我的脸上猛然感到一抹温热,那抹温热随即在冷夜里消散的无影无踪——

    她快我一步转动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面前软绵绵地倒下。

    云箫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的,他扔了她手中的剑,崩溃的抱着她。他在嚎啕大哭,可发不出半点声音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带我走——珵仪断气前,一直默念的三个字。

    “珵仪——”沈云箫痛彻心扉的嘶吼最终响彻锦都上空。

    再也没人欢呼雀跃地唤我“云梨姐”了。

    我的脸被布绢断地触碰,我抬眼看向正在为我擦拭脸上血迹的唐景泽。我将珵仪给我的荷包塞进他怀里。

    事到如今,我终于能心情平和地面对他——

    “唐景泽,我不恨你了。”

    你这样不堪的人,根本不值得占据我的记忆——恨你,我还要一辈子都记住你。

    “唐景泽,我可怜你。”

    你得到了皇位,可你永远不会得到我;你出卖了亲情,注定众叛亲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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