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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短信铃声响起的时候,沈绪平的心“咯噔”一跳。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刘净书发过来的短信,更是胡乱紧张起来。

    “感谢各位朋友在过去一年里的帮助,值此新春佳节之际,净书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沈绪平仿佛能看到刘净书咬着嘴巴,绞尽脑汁写短信的样子。

    “嘿!”建成弯着腰站在他身后,两手突然往沈绪平肩上一拍,吓得他几乎立刻跳起来。

    “妈的!”他骂道,“吓死老子了!”

    建成跨步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哈哈大笑起来。

    “龟儿看到了?”沈绪平有些得意地扬起手机。

    建成不屑地瘪了一下嘴。

    “龟儿子,怎么回事?”建成脸色重起来。

    “什么怎么回事?”

    建成拿手轻轻削了一下沈绪平的头:“日妈装什么傻?!老子当然问你小钱的事儿。”

    这件事再度被提起,沈绪平堵得慌,只心不在焉地低头按手机,像没听见似的。

    “狗啃的要瞒我?”建成抱起手臂,一副誓要刨根问底的样子。

    “刘净书,单着。”沈绪平把手机揣进兜里。

    建成吃了一惊,旋即就恢复常态:“跟你有几毛钱的关系?”

    沈绪平从怀里掏出烟盒儿来,自己一支,又递给建成一支,建成也配合地把打火机伸过去。

    “你晓得的,这么多年,老子一直在等。我是知道,她是一定会读大学的,可是算着她大学毕业,又不晓得去哪里找她,又混了三年。”

    “老沈,班长真的变了。”建成有些语重心长。

    “你又是这句话,堵不住我,我也变了。老子有这个底气。”沈绪平说话的底气很足,可是心里却又一阵发虚。

    建成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你龟儿不想想小钱?”

    “建成,老子做了十几年的梦,现在……”

    “现在梦该醒了。”建成把烟杆儿在烟灰缸上磕了一磕。

    “现在梦要成真了。”沈绪平纠正道。

    “但是你有小钱了。”建成又绕回来。

    “老子不做那脚踏两只船的货。”

    建成深以为是地点点头,掐了手中的烟,赞许自己兄弟的做法。左思右想,又始终觉得哪里不对,“腾”地站起来:“你要甩小钱?”连骂粗都没来得及。

    沈绪平不置可否。

    建成朝着他劈头盖脸一通乱骂,沈绪平只是像木头一样受着,也不回嘴。建成骂累了,最后甩下一句:“老沈,你龟儿子怎么这样绝情?”

    “老子深情,所以绝情。”或许在沈绪平的思维里,对一个人的深情就是对另一个人的绝情,给了一人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留给另一人的便永远都只能是玫瑰梗上扎手的刺。

    建成失望地摇着头:“你他妈知道小钱有多惨吗?”

    “又不是谁更惨,就会更爱谁。”

    建成一时语塞。

    “那你打算怎么做?”

    沈绪平把手肘支在大腿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目不转睛地盯着烟灰缸。嘴巴紧闭着却没有开口的意思,也不知是心中还没有打算,还是无意告诉建成。

    建成不放弃,刨根问底道:“班长知道吗?”

    “小钱知道吗?”

    “你准备怎么和她说?”

    ……

    建成东一句西一句,问得有些语无伦次,最后终于对沈绪平的沉默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狗啃的你死了吗?你他妈说话呀!”

    沈绪平任他将自己的衣领拎着,面无表情,一副任君宰割的颓丧样子。

    建成皱着眉头,死死地瞪着沈绪平的眼睛,终是拿他没有办法,松手,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停住脚步,半侧过头来,用眼角的余光蔑视沈绪平:“你真的变了。”

    雪停了。

    初一的早晨,飘渺的雾霭笼罩着娘娘山,山间深沉的墨绿里点点滴滴的嫩黄像不小心滴在宣纸上的汁儿,仿佛即刻就要晕染开来。山城的冬天从来没有丧失过生机,只不过春天依旧使人欣喜,因为它使得山间草木人畜的生命力都愈加旺盛勃发,仿佛此刻隐藏着的旭日,即将喷薄而出,揭去林间的这层薄纱。

    “建成和玉兰也是,连招呼都不舍得打个,就走了,汤圆都没吃。”沈老妈舀着锅里剩下的汤圆,抱怨着。

    汤圆,汤圆,一滚就是一年。

    山城的人家,一定是要在初一的早上吃上几个热和的汤圆的。白瓷球一样的汤圆悬浮在大柴锅烧沸的水里,舀在碗里拿筷子夹开来,又是流心的黑芝麻馅儿。软、糯、黏、甜,直直地把这一年都美透过去。

    傲斗寒霜的山茶花是寒冬的情人,厌恶着春天蠢蠢欲动的心情,苦闷地缩在院子的一角,比之前几日更加越发颓靡消沉。远处的青瓦白石房傍着青山,依着荒芜的土地,在淡淡的雾霭中若隐若现。不知谁家的公鸡还在打着鸣,催促着懒起的归乡客。净书算起得晚了,披头散发,手执木梳,坐在门槛上看英文资料。

    “今年荣老太婆又是一个人过年吧?”刘厨师舀上几个汤圆,盛在一个斗大的空碗里。

    “就是啊,造孽哟!”刘老太太长叹道。

    刘厨师使了个眼色,净书便草草扎伤头发,会意地走过去,端起碗,跨过门槛,朝着荣表婆的家走去。一路上,山色翠浓,偶尔可见几处的枯枝败叶骄傲地躺在地上,仿佛在告诉人们,即使是在山城,也是有冬天的。草叶上挂着露,打湿了净书的裤脚。

    远远地,她见着一个老人站在矮小平房前,杵着棍儿,踮着脚,吃力地把彩灯往墙上挂。

    “荣表婆,”净书走近她,把斗碗放在她手中,帮她把彩灯的绳缠在钉子上,“吃汤圆,热乎着呢!”

    “我家妹仔就是最爱吃汤圆了,不晓得在城里找钱,有没得汤圆吃。”她眼里有些湿,像结了一层眼翳,略微有些浑浊不清,看起来像一对假眼睛。

    净书接过汤圆,扶着她进屋:“荣表婆,你放心,城里能买着,还比我给你端来的个头大。”

    荣老太婆笑道:“书书妹儿竟会说瞎话,哄我老太婆开心,谁不知道那城里的汤圆小的像耗子屎一样。”

    净书被这比喻逗乐了。

    屋子里黑糊糊的,有一股淡淡的尿骚味。净书把手里的碗放在桌子上,接着墙壁缝儿里透进来的光,小心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她还记得儿时也曾踏进这里:

    那矮矮的门槛上曾经坐着两个小人儿,用手把线绳撑出花样来玩着“翻豆腐干儿”的游戏……

    也曾在灶屋里捉迷藏打坏碗碟,遭到她妈妈的一通乱骂……

    还有那张油乎乎的桌子,她曾经趴在这里,守着她赶作业……

    ……

    净书不时笑道儿时的那些傻事,捂着嘴笑。

    “书书妹儿,”荣老太婆脸上带着笑意,用衣襟在凳子上擦一擦,“坐。”

    她毫不推辞地就坐下来,看着荣表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连汤也喝得一干二净。

    她用手揩揩嘴巴:“好吃!就是馅儿不够甜,糖放少了。”

    “一天就想着吃糖,怕是想得‘三高’。”净书怪道。

    “糖吃得多,日子才甜嘛。”荣老太婆笑道,露出粉红色的牙龈。

    净书从面包服蓬松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来,鼓鼓胀胀的。

    “荣表婆,这是她托我给你带的红包。”她双手托着,递过去。

    “你碰着她啦?”荣老太婆的眼睛瞬时放出光来。

    净书点点头。

    “她……挣着钱没有?”

    净书望着她,顽皮地摇了摇手中的红包。

    “哎呀,有多少钱呀?”荣老太婆不肯接。

    净书耸耸肩:“荣表婆怕我贪了去不成?还要这样拷问我。放心,我没拆开,不晓得她拿了多少给你。”

    荣老太婆接过去,当着净书的面儿就要打开,净书故意夸张地朝着门口张望,连忙按住她的手。

    “从小你和婆婆就教我们,财不外露,你可得以身作则。”

    “是呵,是呵。”她憨憨地笑两声,把红包塞进衣兜里。

    “走,去我家玩儿去,我婆婆这几天也老念你。”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平时老往你家跑,过年这几天还是得把自己的家守着。”

    净书见状,也不多劝,道个别就准备往家走。行至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事,又折了回去。

    “荣表婆,我忘掉拿碗啦!”

    远山孤寂,在薄薄的雾霭中若隐若现。

    刘净书坐在门槛上,端着碗,暗暗在心里许着愿,把对故人的所有祝福与美好愿景都寄托在汤圆里,吞入肚中。

    山城的农村只热闹了没几天,一辆接一辆的轿车便载着游子匆匆往城里赶去,好像把欢声笑语也装走了似的。有的奔去云贵,那里正在开发,需要大批的建筑工人,还能“骗”回秀气的小姑娘做老婆;有的赶赴沿海,那里的海很深,可是很深很深的海里有很多很多的钱;还有的直接去了山城的主城区,虽然钱不多,但离家近,方便照顾老人和孝……

    沈绪平和净书几乎是在同一天出发的。

    没有人知道,这一年的故事将如何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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