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山城老火锅新年开班第一天。
钱盈盈洗漱完,用水壶装上一壶热热的柠檬茶,就像往常一样,趴在栏杆上等沈绪平的车来。左等右等,眼见着还差十分钟就上班了,沈绪平的车仍旧不见踪影。
她本想打电话催催,又想着老沈可能今天才从乡下别墅赶来,开车接电话不安全,索性做罢。穿了鞋,不慌不忙地朝火锅店走去。山城老火锅的其他一切,都一如往常。
玉兰没有来上班,。
“老板娘,昨天晚上去哪里嗨皮了?今天没和老板一起来,还迟到了。”胖娃儿的眼睛挤成一条线,不怀好意地笑了。
“你个砍脑壳的死胖娃儿。”钱盈盈抬起腿,在他屁股上踹一脚,他飞也似地逃开了。
她原以为沈绪平还没到的,不想他却已经和员工们一起忙活开,正检查着刚刚才运来的蔬菜了。不论如何,看着他心里总是甜蜜的。他还穿着黑色的妮子大衣,脖子上那抹温暖的红色却消失不见。
钱盈盈把茶壶和包放在前台,走过去,把自己脖子上那条一模一样的围脖解下来。
“怎么没围围脖?”
“忘了。”
她踮起脚,欲把自己手里的围脖套在他的脖颈上。
沈绪平身子一闪,避开钱盈盈,脸色冰冷地说道:“马上就开早会了。”
钱盈盈不解,皱着眉,使气地把围脖搅成一团。
“去年,我们有很多人表现都很好,”
钱盈盈立马喜滋滋地坐直了身子,等着他点自己的名。
“比如胖娃儿,一口气推销了一千多份新菜,平均每天推销了四五份。”
“胖娃儿,干得好!今年再努把力,老子以后升你的官儿!”沈绪平专门对着胖娃儿喊话。
“但是,有的人工作不行,”
她四处转着头,打量着那些老是聚在一起八卦的婆娘客,心里不禁幸灾乐祸。完全没注意到胖娃儿不断用手肘顶她的胳膊,那些婆娘客也朝着她指指点点。
散会,她正想追着沈绪平去,胖娃儿却一把拉住她,小声嘀咕道:“老板娘,刚才点你名了。”
“点我名?说什么了?”
胖娃儿学着沈绪平铁面无私的样子:“但是,有的人工作不行,大堂经理,两次惹火凤翔阁的姐儿,害得火锅店给她免好久的单。”
“怕不是你前些天,老板娘的架势摆得太过了,店里有人说三道四,老板要堵堵他们的嘴。”
“真有人在背后嚼我舌根?”
“这个嘛,我没跟着一块儿嚼。”胖娃儿心虚得很。
胖娃儿这心虚的一句回答叫她心里舒坦下来。
山城老火锅关门的这几天,人们如同上瘾一般怀念着那唇齿间的麻、舌尖上的辣的魅惑,潮水般涌入火锅店。钱盈盈趁着和沈绪平打照面,向他递秋波,可是沈绪平却忙得跟没瞧见她似的,继续忙着自己手头的活儿。
中午吃过饭,钱盈盈照例坐到沈绪平身边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朝前台的水壶努努嘴:“柠檬茶,好久没喝上,该想了吧?!”说完,笑意盈盈。
沈绪平把手抽出来:“没事,我也不怎么喜欢吃柠檬。”
“你……今天早上……”她试探着问,“为什么……没有来接我?”
“不为什么。”
钱盈盈心里像有一面鼓似的,沈绪平的声音就像是一个鼓槌,重重地敲击在她的鼓面上。
眼泪,蓄势待发,却瞧见胖娃儿佯装什么都没瞧见的样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后厨那边的婆娘客也远远瞧着这边,像蛐蛐儿一样嘀咕着什么。钱盈盈硬生生忍下来,强力维持着往常的样子,不叫那群婆娘客瞧出端倪,看了笑话去,然而她自己坐在沈绪平身边,却是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对钱盈盈来说,这是一日的尴尬,一日的委屈,一日的煎熬。
吃过夜宵,员工们三五成群地散去。
离着大年还有几天,行道树上的彩灯依旧孜孜不倦地闪烁着,如同一树树流萤。汽车像一道道光影,从柏油马路上匆匆驶过。垃圾桶旁跪着行乞的人也站起来,卷起铺在地上的塑料布,准备收摊儿回家。
沈绪平锁门,钱盈盈就站在一旁等他,眼睛里湿漉漉的。
沈绪平对她视若无睹,钱盈盈堵住他的去路,他抬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钱盈盈也对上去。
于是,沈绪平终于不动了,目光呆滞地站定在她面前。
“你龟儿到底怎么了?”她声音不大,还不及眼泪那般汹涌。
“没怎么。”他漫不经心地吐出这样三个字来,越发叫人窝火。
“没怎么,没怎么,你他妈明明有事,还什么都不说,几个意思?”她终究是忍不住了,大声喊出来。路上的行人不多,但都纷纷放慢脚步,扭着脖子看热闹。
沈绪平瞥一眼她,错身往前走。
她不顾路人的眼光,转过身去,环住他:“是不是因为你家人?”
他没有挣脱,也没有回过头来安慰她,只是像一具僵尸。把头靠在沈绪平宽阔的背部,隔着黑色的呢子大衣,她感受不到他任何的温度。
静默,良久。
“快回去吧,就不送你了。”他掰开钱盈盈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寒风瑟瑟的,在空中打着旋儿,发出一声声哽咽来。
在朦朦胧胧的彩色灯光下,钱盈盈看见沈绪平停了一会儿,只一会儿,连头也没有回,就快步跑进夜里,再也找不到踪影。
如果有一场灾难,人们总会逃的,逃着逃着也就散了,哪怕是同床共枕的夫妻,也无力对抗此番厄运。
可巧的是,第二天,沈绪平和钱盈盈都来了山城老火锅。
钱盈盈手里仍旧提着柠檬茶,沈绪平还是忘了戴那条红围脖。
火锅店的那群婆娘客的眼睛比猫头鹰还要尖,一早就发现两人的异常,一有时间就凑在一块儿鬼鬼祟祟地嘀咕,没有时间也要挤出时间来聒聒。
建成进来的时候,钱盈盈正离前台远远的,在擦桌子,她原本也在前台转悠,只是现在这情景,沈绪平也在那儿,她只得找个其他活儿来做。
他面色凝重地和沈绪平交谈两句,便朝着钱盈盈走来。她眼睛浮肿着,脸上带着泪痕。
“盈姑娘,你还好吗?”
“好,好,好得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咬出来的。
建成不知该怎么劝解她,坐下来,以示陪伴与安慰。
钱盈盈一张桌子擦了有半个小时,她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去感受沈绪平的去向。她看到沈绪平拨了通电话,然后匆匆就出了火锅店。
“建成。”钱盈盈低声唤道。
“嗯?”
“今天星期几?”她语气平和,仿佛只是不经意间问起这个问题,单纯地想要知道今天星期几罢了。
“星期五吧。”建成不明白她的意思,却仍然回答她的问题。
“星期五,星期五……”钱盈盈低声呢喃着,她猛然间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抓了狂,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老子最烦星期五了!”
她顾不得那群恼人的婆娘客探究的眼神,瘫软地蹲在地上:“我真傻,真的。大年三十那天我还巴巴地等着你们,昨天他态度不好,我还伤心地以为是因为他的家人,我还担心给他添堵……”
建成叹口气,伸手欲把钱盈盈扶起来。
钱盈盈刨开他的手,两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建成,我他妈太贱了……”
沈绪平公寓所在的小区装点得比街道更华美一些,灯光在风中微微有些摇曳。这是第三次,钱盈盈在星期五的晚上等他。
“姑娘,别等了,都十二点了,不会回来了。”门口值班的保安好心劝道。
她笔直地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妆化得很美,与平日里的她千差万别,她是去理发店专门找师傅给化的。细细柳叶眉,如瀑青发丝,樱桃樊素口,杨柳*。天儿依旧冷得慌,可钱盈盈却穿得单薄,在寒风里瑟瑟地发着抖。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到沈绪平向她慢步走来。她竭尽全力保持住脸上的微笑:“老沈。”
灯光下,沈绪平脸色煞白。
“我们别闹了。”她牵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不时地哈一口气,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沈绪平把手抽回来,在衣服上擦了擦。
钱盈盈尴尬至极。
“你想怎么样?”她仍旧还是笑着。
“我不想怎么样。”沈绪平语气淡淡的,她感到他的厌倦和不耐烦。
“那就和去年一样不好吗?”钱盈盈拉着他的衣袖,仰头望着他,像是撒娇,又像是恳求,总之极尽温柔。
“去年什么样子,老子已经忘了。”他撇开钱盈盈的手,踏步上了阶梯。
怎么能忘呢?
钱盈盈石化了,目光凝固在方才的一瞬,僵硬地站在原地,脚像灌了铅,一步也无法挪动。她已经完全丧失了挽留他的勇气,怕他的冷眼,也怕他的拒绝。钱盈盈也无心再追随他的背影,看起来太陌生了,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最好你也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