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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旧居

    夏雨潇潇、斜风脉脉,陶灼华头顶湖绿的幔帐逶迤若水。

    娟娘瞅着女孩子眸色虽然灿若琉璃,却又是春山含黛,充满了茫然与无助,怜惜她方才失去娘亲,一点泪光便无端打湿了双眼。

    一时雷声隆隆,暴雨又是如注,打得廊下铜制的铁马发出清脆的声响。

    榻上的女孩子低沉地呻吟了一声,娟娘已是喜极而泣。她顾不得眼角的温润,俯下身子握住了榻上女孩子的双手,温柔地唤道:“小姐,您醒了?”

    许久不曾听过这样亲切的呼唤,陶灼华使劲睁了睁发涩的双眼,听着外头的风雨大作一时茫然。被娟娘握着的手却温热柔软,她低头望去时,乍见自己那一双晶莹若雪的小手,更是明显楞了一楞,开始怔怔地打量着四周。

    娟娘瞧着她神情恍惚,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小姐,您好些了么?”

    女子体贴又关切的模样,陶灼华并不陌生。那如母亲一般温柔的神情曾无数次夜来入梦,伴随过她长长的岁月,回忆依然悠长而又甜蜜。

    陶灼华迟疑地唤了声:“娟姨,是你么?你是来接我的?”

    分明记得娟娘是母亲的旧婢,多年来与母亲主仆情深。母亲去后,她又代替母亲守护着自己,便如同自己的亲人。

    大约自己已然入了黄泉,才会与那些早已过世的亲人再次重逢吧。陶灼华并不惧什么生死轮回,只是疲惫地眨了眨眼,冲娟娘露出一丝解脱的笑容。

    她的话问得奇怪,娟娘却始终沉浸在她醒来的喜悦里,何曾往心里深究?只是用力点头道:“谢天谢地,小姐终于醒来了。娟姨与茯苓一直守在这里,您已昏睡了两日一夜了。”

    瞧着茯苓亦是楞楞地立在榻前,一幅又惊又喜的样子,娟娘喜滋滋吩咐道:“快去告诉舅老爷与舅太太一声,也好叫他们二位放心。”

    茯苓这才回过神来,她脆生生地应了声是,又冲陶灼华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再替她掖了掖夹纱被的一角,这才迈着小碎步往外跑去。

    陶灼华瞅着茯苓娇小的背影,不可置信地问了句:“那是…茯苓?”

    分明记得茯苓身染天花香消玉殒的时候,早过了双十年华,眼前的小丫头却不过八九岁的样子,还是梳着那样可爱的双丫髻,走起路来便要蹦蹦跳跳。

    娟娘生怕陶灼华着凉,拿了件外衣替她披上,暖暖笑道:“小姐烧了这两日,大约神思倦怠,有些恍惚,可不就是她么。这一遇上事,茯苓也好似大了几岁。她服侍小姐十分尽心,昨夜里整宿未阖眼,一直守在小姐榻前。”

    温柔的手再次贴上陶灼华的额头,娟娘欢喜地说道:“菩萨保佑,小姐的烧终于退了,若不然,夫人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说到此处,娟娘触景生情,眼角微微泛红,生怕惹得陶灼华伤心,忙将话题叉开,拿了梳篦替她理着有些蓬松的发辫。

    陶灼华心底的疑惑更甚,她的目光掠过头顶上半悬的玉色幔帐间垂落的白色丝带,望向廊下那两盏纸糊的白灯笼,再瞅瞅案几上墨黑的粉定瓶中插的几枝素色白莲,蓦然从铜镜中瞧到了自己的模样。

    不过十岁左右的光景,肌肤纤细到透明一般,弯弯的清眸流盼间眼波如泓。脸色略显苍白,颊上还有一丝高热褪去的嫣红,刚刚梳理整齐的乌发上簪着一朵白绫珠花,披在肩上的外衣下是一袭如雪的白纱挑线裙。

    缓缓举起衣袖,陶灼华瞧见自己白纱挑绣银线的衣襟上也缀着一朵白绫珠花,分明是件孝衣的样子,她心上一时翻江倒海般汹涌。

    这辈子一共穿过两回孝,娘亲过世时,娟姨亲手拿雪光缎与银条纱为她制的孝衣,还特意为她做了些珠花点缀。为何子岑与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穿孝时,她已是布衣荆钗,身着自己手纺的粗布白衣,四十年再未曾脱下。

    如今身上穿的,分明是记忆里为娘亲守孝的白衣,再联想到铜镜中自己不足金钗之年的幼时模样,陶灼华一阵狂喜。

    莫不是时光重流,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旧时候?

    喉咙间分明干涩得难受,陶灼华想问却问不出口,只暗哑着嗓子道:“娟姨,口渴得难受,你给我倒盅茶来。”

    娟娘拿帕子擦拭着眼角,一迭声地应声道:“娟姨果真糊涂了,外头炉子上有温着的米汤,这便给小姐端来。”她挑了帘子出去,空荡荡的房间里便只余下陶灼华一人。

    因是乌云四合,房间里早早点了灯。女孩子悄然溜下榻来,趿了地上的绣鞋。她轻轻环顾四周,如星的双眸在昏暗的烛光下格外璀璨。

    一溜四扇雕着西府海棠的酸枝木窗扇,因为下雨只开了半扇,潮湿的空气扑面而至,带着窗外栀子花在雨中特有的清新。

    靠窗是镶银的酸枝木罗汉炕,铺着只滚了银边的素色暗纹坐褥和迎枕,炕桌上荷叶型的白瓷托盘里是一套白底蓝花折枝海棠的官窑茶具。

    素净的五幅玉色帷幔,素净的酸枝木水墨绫屏风,连安放在一角的镂空绣球花香炉也是素银所制,一点檀香的气息袅袅,素净的房间在哗哗的雨声中越发显得寂寥。

    记忆如潮,风起云涌。陶灼华真切地认出,这与她居住了几十年的湖畔竹屋有着天壤之别,这本是昔年舅父家的旧居,亦是她的人生重重转折的地方。

    那时节母亲刚刚病逝,自己曾大病一场。

    再然后,便是那个本该唤做一声父亲,却又狠心抛弃她们母子的男人上演一出好戏,将她与舅舅全家都陷入灾难里头。

    而她,却是在多年以后才识破他的诡计。那时节已然白云苍狗,再无挽回的余地。她不但与心上人阴阳两隔,更痛失腹中未曾谋面的孩儿,换得四十年饮恨。

    再次回到榻上,陶灼华将手抚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那与亲儿生生剥离的苦痛仿佛又再一次席卷,她痛苦地佝偻着身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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