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辞行
屋里炉篆微熏,帘影沉沉,一缕金芒映上陶超然凝重端沉的面容,他手指轻抚颌下胡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陶灼华有板有眼,将陶婉如的托梦说得十分清楚。陶超然初时只有三分信,再细细往下听去,却不觉信了七八分,脸色也越来越郑重起来。
两人一行说着,外头黄氏已然张罗着摆好了饭,亲自掀了帘子来请二人。陶超然口里应着立起身来,心下依旧微微思忖。他不及当场表态,只和颜悦色与陶灼华说道:“且容舅舅仔细想一想,咱们后头再议。”
陶灼华轻轻点头,随在陶超然与黄氏身后一同去暖阁用膳。
黄氏特意备了什锦豆腐捞,上头撒着酥脆的花生与核桃碎,给几个孩子开胃。陶超然心里存着事,略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想着去外书房瞧瞧海上舆图,仔细推敲一下陶灼华所说的线路。
瞅着几个孩子兴致盎然,他又不忍扫兴,便命人泡了杯酽茶过来打发时间。
晚间熄了灯,陶超然掩了房门,与黄氏卧在榻上商议,将陶灼华早间的一番话复述了一遍。黄氏骇然道:“难道真有鬼神之说,小姑魂魄尚未散尽?”
陶超然重重叹了口气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阿里木的身份,还有从京州出海的路线,夕颜一个女孩子家从何晓得?只不明白婉如所说,苏世贤这奸人如何会对咱们全家不利,听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叫咱们避一避。”
黄氏再躺不住,起身披了件茶色外衣,再点亮了炕桌上一盏六角琉璃灯,手下一把团扇轻摇,忧心忡忡说道:“咱们那几艘商船平日保养得宜,若应了您这位兄弟之邀,一同去西洋走走也无妨,却怎好将夕颜独留家中?”
陶超然伸手揽了妻子的臂膀,瞅着妻子发间已有丝丝银色,感慨地叹道:“这些年你待夕颜情同母女,我晓得你的情义。我原也想着带夕颜一起动身,那孩子却说,婉如命她安心留在家里,她与她那个狼心狗肺的父亲孽缘还没有完。”
黄氏听到此处泪水涟涟,不断拿帕子擦拭着眼角。她既痛恨苏世贤当日无情抛却那母女二人,又担忧陶灼华日后的安危,当真柔肠寸断。
过往已矣,陶超然无暇顾及从前,他只扳过黄氏的腰身,将唇覆在她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黄氏惊得手上纱扇扑通一声落在炕桌上,眼望着客房的方向,喃喃问道:“您这位朋友,居然是这样的来头?”
陶超然嘿嘿一笑,幽然叹道:“我当日听说,也曾惊讶万分,何曾敢吐露半句。若不是婉如托梦,夕颜又如何会晓得他的身份?”
夫妻二人这里低声商议,一夜辗转无眠,至天明时才决定答应阿里木的邀请,与他一同走一趟西洋。
陶灼华虽假托了鬼神之说,到底摸不透陶超然的意思,生怕他不能下定决心,自己却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似前世一般拖累这些至亲的人。
打铁还须趁热,她既然开了口,次日一早又来催促陶超然尽早动身,并一再保证娟娘和茯苓一定会照顾好自己。
不经历风雨,便无法见到天际的彩虹。陶超然瞅着陶灼华裁之后性格比从前柔韧了许多,说话做事不再唯唯诺诺,反而极有主见,本来有些担忧的想法便淡了许多,想着将她留在家中历练几年也是不错的选择。
陶灼华的记忆里,大裕皇朝兵败不过顷刻之间,若陶超然此时不走,难免被战火阻断行程。她便央着陶超然及早定了启程的日期,这才松了一口气。
陶家船队择了六月十三的吉日出行,因是时间紧迫,整个府上忙做一团。陶氏姐弟二人自然不舍得与陶灼华分离,联袂来向她辞行。
商船出海,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都说不准。这是打从记事以来,姐弟三人第一次分别,不说两个女孩子泪眼盈盈,便是陶雨浓也红了眼圈。
陶春晚晓得相见不易,送了好些自己的衣衫首饰给陶灼华留做念想,陶雨浓则是拿上好的檀香木替陶灼华雕了只木簪绾发。
木簪中空,陶雨浓特意在里头添了些安神宁气的香料,郑重送到陶灼华手上,腼腆说道:“表姐,若是夜间睡得不宁,嗅得檀香的味道大约好些。从今往后咱们不在一处,表姐若是想念雨浓,便瞧瞧这根簪子,那是你喜欢的菡萏花样。”
九岁的陶雨浓从小便酷爱木雕,雕成菡萏花式的木簪样子极其精巧,陶灼华欢喜地接过,命茯苓替自己簪在发上。
小姐弟依依惜别,黄氏插不上嘴,便特意寻了娟娘过来说话,给她留了两千两的银票,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好生照料陶灼华的起居。
娟娘自然一力应承,恭恭敬敬向黄氏行了礼,祝他们一路顺遂。
陶灼华早便请娟娘拿荷花形的银模子制了一篮子酥糖胡饼送与陶氏兄妹,她再将一只黄花梨腊梅花纹木匣递到陶春晚手上,特意嘱咐道:“给姐姐准备了些小玩意儿,若是船上寂寞,不妨打开匣子排解排解。”
离情依依,想到日后山高水长,陶春晚眼里不觉便噙满了泪水。
反是陶灼华将眼泪拭净,巧笑嫣然间明眸璨璨生辉,她轻扯陶春晚的衣袖说道:“如今的分离只为了日后更好的相聚,姐姐莫伤心,到了西洋瞧见有趣的东西,也给夕颜带些回来开开眼界,咱们总归有再见的日子。”
前世的离别是永远的再见,今生的告别只是几年的稍离。
陶家顺水离去,从此海阔天空。纵然瑞安长公主只手遮天,却也鞭长莫及。陶灼华始终相信,在阿里木庇护之下,舅舅一家人必能安然无恙。
瞧着陶灼华星眸璀璨的笑颜,陶春晚晓得她在逗自己开心,生怕再勾起陶灼华的离情,忙捧了匣子收了眼泪,露出轻盈的笑容。
姐弟二人一同去陶婉如的牌位前头上了香,才依依不舍出了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