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母亲的礼节
袁雨潇拿着捡来的钥匙,这才想起,中午去吃饺子时,想着是可以碰到父母,自己就可以懒得带钥匙。夏天穿得少,钥匙放在裤口袋里有些硌人,能不带就不带。
他没预计到这餐占据了午休时间的中饭过后,父母没回家,直接去上班了,而他忘记了没带钥匙这件事,散步去了公园。
现在他只能拿着别人的钥匙对着自己的家门发呆。
似乎得等到父母下班了,今天做饭是必然耽误了。好在,今天的他,即使有再多过错,也一定不会被责备。
只是必须打发一点无所事事的时间了,当下最好的消遣,便是又掏出捡来的那片钥匙,嗅嗅那诱人的带着桂花清香的少女体香。
嗅了一阵,他又百无聊赖地把钥匙探到锁孔上比划,想不到略一比划,那钥匙便是很轻松地进了锁孔,差不多象是滑进去,甚至不妨说,像是锁孔中有磁性把它吸了进去一样。
也就顺势习惯性地轻轻一扭。叭……
一声轻响,让他瞠目结舌的是,锁被打开了!
锁开得如此轻松干脆,和探进去的那种顺滑是一种感觉,二者一气呵成。
他吃了一吓,有些不敢相信地拨出钥匙,呆呆地看了一会,又想了一会。
都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他捡到的这把钥匙,偏偏打开了他家的门锁!
虽然他过去也偶尔看到过这种概率极小的巧合事件,但他来亲手经历,却是第一次。
最重要的是,此刻,他自然而然下意识地拒绝以巧合去解释了……
缘份!这一定是缘份!
他一定与这个钥匙的主人有某种冥冥中的联系……
那个有着桂花清香的少女是谁?是个什么模样?
刚刚熄下去的胡乱想象又重新燃烧了。
不过,现在他没有时间想太多,他刹住即将涌动并可能一发不能收拾的思绪,让浪漫主义先给现实主义让让路。
进了门,先找个地方把钥匙收藏好。两屉柜上有个曾装痱子粉的小筒,用完后母亲放了些针头线脑小钮扣之类,密封性不错,可以保留那缕香。他找个纸药盒,把痱子粉筒里面的东西哗啦倒进去,再把钥匙放进筒里,又把小筒放到钉在墙上的小书架上,这才赶忙去淘米。
刚刚打湿手,有人敲门。
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青年人,手扶着单车。
他家的老式平房地势低,比街道路面低了一米多,站在房里看门外,须微仰了头,那个夕阳下逆光的青年人显得很伟岸。
青年人年龄看上去比袁雨潇大不了多少,不过气质却显得沉稳老成。
“请问袁雨潇是住这里吗?”他问。
“我就是。”
显得老成的青年人一开口倒是非常直截了当,而且哗啦哗啦十分快速,“我姓洪,是税务局的,你通过了我们的招干考试,被录用了。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这一连串缺乏必要铺垫的话,有似一阵急雨,让他有一种不及撑开伞就已浑身被淋透的那种仓促与忙乱。
“哦,哦……”他甩着手上沾的湿米粒,一时愣在那里,满脑子的淘米水,浑浑浊浊的。
好半天,才回忆起是三个月前,他奉父母之命,参加了税务招干考试。当时备战高考已进入最后时刻了,他基本上没有把这样的考试太放在心上,毕竟,这年头,上大学才是一切的首选。他参加招干考试只是奉父母之命而已,兼着也算是热热身。三个月过去了,更以为没有通过,几乎就要彻底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今天,竟然又突然被人把这件事从记忆的门缝塞了进来,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反应。
愣了一会,才又想起应该先把这位姓洪的大哥让进门来,这才是待客之道。
“洪……大哥,请进来坐……”他呐呐地说,一边自然而然就想起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虽然这似乎不是一个可以选择的题目,但是,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两边掂量仿佛就是一般人的本能。他脑子里也开始快速紧急掂量着这两个录取通知信息。
这位洪大哥看来无意进门,他甚至都没支起单车,依然是扶着车把,笑着说,是来通知你一下,随便谈谈就走,我还要跑好几家呢。
袁雨潇脑子里没时间转磨磨了,一急就从嘴里嘟咙一句:“等我妈妈回来……”
许多年以后,袁雨潇回想起自己这句话还会暗暗脸红。
只是在此刻,他这个反应几乎是再正常不过,他这时毕竟还只是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学生。
这位洪大哥听了袁雨潇的话,不由微笑了,他这一笑,袁雨潇有些尴尬。
“那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洪大哥显然看出了袁雨潇的尴尬。
“就快了——应该就快了,应该就快了……”袁雨潇重复地念叨,仿佛唐僧多念几句阿弥陀佛,观音马上就会显圣。
事实正是如此,他的话音没有落尽,一个身影遮住夕阳,他伟大的救苦救难的母亲,出现在洪大哥的身后了。
确实是到了她下班回家的时候了。
“啊!妈妈,这位是……税务局的洪大哥……洪大哥,我妈妈回来了!”
给双方介绍完毕,他便开始想象,母亲听到洪大哥传来的消息会是一种怎样的反应,她一定会懵的,他想。
的确,今天是一个产生奇迹的日子,让人猝不及防。
洪大哥闻言转身,立即满面堆笑,“阿姨好,您的孩子已经被税务局录用了,特地来通知一下,不知您的孩子有什么想法?”还是那种连珠箭的话,没有任何铺垫与过渡,这不知是他说话的习惯方式,还是他真的时间太紧。
袁雨潇的想象确乎不够用了,他母亲的反应,完全称得是闪电速度,她的惊讶只在眼中一闪而过,立即笑得像花儿盛开:“好懊啊,那是好事啊!他能有什么想法,肯定是高兴呗!”
显然母亲对这件事的记忆比他要强大,一触即发。
袁雨潇这回也算心有灵犀地快速转念,他马上想到,还是母亲待人接物的一种圆通,她一直就是如此,从不当面扫人的兴。
“是吧?”洪大哥求证般看了袁雨潇一眼,带着笑。
袁雨潇赶紧回了一个礼节性的笑脸。他从小就被妈妈代表惯了,很适应这种状态。
洪大哥便接着说:“那样的话,下周四来我们局报个到,填个表。”
“潇潇,下周四,记住了吧!”母亲问。
袁雨潇觉得应该配合母亲,所以本能地点着头。
这一刻他感觉像是那种家长会后,家长与老师作交流,他作旁听的那种情形。他经历了太多次了。
他想,母亲这种回答是出于一种礼貌,母亲的礼貌总是有她的道理的,袁雨潇从小到大,对母亲的处理事情的方式都是很佩服的。
只是,有时候难免心里会有怪怪的感觉。比如现在,她与这位税务局的洪大哥说得如此热闹,说得一切就像让他真的会去报到一样,他还是觉得母亲的礼貌有一点太过头了,现在许诺了去税务局报到,到时候如果没有前往,反而失信于人。
当然,他去武汉大学读书后,税务局什么的,根本不会再在他生活中出现,是否失信于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但这与父母从小教育的为人应正直与善良,还是有些冲突的。
稍作犹豫之后,他终于鼓了劲,心里默念一句“预备——起!”,然后他冲口说道:
“洪大哥,其实……我已经被武汉大学录取了!”
这句话出口时,他心里满满都是歉意,一份是对母亲的,因为自己有些抹了她的面子。一份是对洪大哥的,因为……因为什么,他一时没想好。
现在轮到洪大哥吃了一惊,望望袁雨潇,又望望他母亲,“你们的意思是……要去读大学?”
“还是进税务局吧,这大学我们放弃!”母亲赶紧说。
袁雨潇这回才是真正的大吃了一惊,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是盯着母亲,拚命想从她神色中判断这句话是真话还是一种……礼节。
洪大哥这回倒是显示了他的老成,他迅即微笑着说:“这也不急,你们商量一下吧,到下周四报到的还有几天,到时候视你报到的情况为定。再见!”
说完,他便匆匆要走,这时,袁雨潇的母亲却紧紧拉着他的车把,非常热情地请他吃晚饭,一边要袁雨潇赶紧去市场称些肉买条鱼,母亲向来好客,但这么坚决地留客也不多见,袁雨潇越发内疚,母亲也许是在用这种热情来弥补刚才对客人欠缺的真诚。
洪大哥还是那句话,还有好几家要跑,坚持要走。
袁雨潇的母亲终于无奈地松了手,但旋即抢过袁雨潇手中正在淘着米的饭锅,说我来淘米,你送送洪大哥,送远一点啊……
看那神态,似乎恨不得袁雨潇与这位洪大哥马上拜把子成了兄弟才好。
不用送不用送,洪大哥推起单车就走。袁雨潇自然是心不在焉例行公事地出门跟着他走。
走到街面上来,袁雨潇才发现与他并肩的洪大哥并不伟岸,甚至比自己还矮了许多。
袁雨潇的家在巷子的中间,两边出巷都有百多米距离。两人走出一二十米时,袁雨潇终于鼓足了勇气,在心里默念了一句“预备——起!”之后,艰难地开了口:“洪大哥,对不起……”
“有什么必要说对不起啊?”洪大哥爽朗地一笑。
“因为……”袁雨潇语塞。若说替母亲道歉,岂不是揭穿母亲不够真诚,若说替自己道歉,好像也多余——想来税务局大概真不缺自己这一个人。
洪大哥大约体会出他的难堪,眨巴眨巴眼,“你是一个好学生!请留步吧。”
这一刻他显得亲切而调皮。
拍了拍袁雨潇的肩后,洪大哥骑上自行车。袁雨潇机械地挥挥手,说声走好,然后就站着,一直看着洪大哥的背影消失在长长的巷子的尽头。
一边目送,他一边琢磨着洪大哥最后那句话的意义,“一个好学生”,这评价意思是说他是一个听话的“好学生”,终究会服从母亲的决定呢?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善读的“好学生”,应该去读大学呢?
不管是哪个意思,他觉得,这句话说自己不成熟,这个意思是肯定的。
袁雨潇倒也确实算是一个好学生和乖孩子,他的学习成绩一直还行,初中毕业以全校第五名的成绩上了重点中学,虽然现在大学之路很拥迫,但他一直没有怀疑自己属于领先的那一小撮人中的一员。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这是近两年最流行的歌曲中一句词,在八十年代带着希望和梦想到来的时候,上大学,是莘莘学子的首选,而且这条路,几乎是象征明天美好命运的唯一通途。
本来今天对这样一个二选一的问题的解答理应是没有悬念的。考上大学,而且是自己比较满意的学校,这对于他和他的家庭来说,意义是无可比拟的,父亲在中午已经过说了,所以应该说,这是没有其他选项可以替代的。
他三个月前参加招干考试本来就属无心之举的。他估计父母也不过是从保险的角度,备一条后路而已,毕竟那时候还不知高考会是什么结果。这一点,一家子人都心照不宣。
现在结果已经出来,而且是一个非常理想的结果。应该说,这条备用的后路完全失去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