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哈哈镜
袁雨潇此刻不仅是想表达自己的感动,更重要的是,他是想藉此激动一下自己。
这一刻,他突然涌上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培养一种口味——把对酸梅汤的喜好提升到冰咖啡的档次上去。
不过……他发现他一点都不成功。
他这一刻,竟然异乎寻常地冷静!
这太不符合他的想象了!
自青春苏醒和多次萌动后,他也无数次想象过的对异性的亲吻,特别是以前看到一些小说的恋爱情节时,他想象那一刻如文学作品里所描写的,那种激动,那种晕眩……
此时的感觉却如此平静和平淡。
梦想和现实的差距有些大,大到令他有些惶恐不安。
甚至于,袁雨潇在于晓鹭面前,那种曾经有过的数次身体的颤抖和心情的激动,那种在她面前,曾经有过的需要以深呼吸去抑止的冲动,竟然在这样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借助真实的感动,为自己制造的首次青春出击,竟夭折于一种突如其来的冷静之中,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一刻他情绪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就像在财校的那场没有任何奇迹的雪仗,那一团突如其来的雪,又一次冷却了他。
他自认为,这一次,他是在一种完全清醒并且完全自主的情状下——其实算是他到目前为止第一次在重大问题上的自主——选择了一条他其实并没有决定立即去选择的路,甚至,这次选择是在多次犹疑中迸出来的一种突然的轻率,他在今后的日子里,都一直无法对此作出解释。
现在的问题在于,他从于晓鹭的那一下颤栗,知道自己的信息传递出去,已经被她必然是以一种最为通常的理解去接受了……
袁雨潇骤然感到,自己上已经没有退路。他唯一明白的是以自己的性格,如果没有其他意外的因素,他就会自觉与不自觉地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冥冥中似有什么牵扯着他,这种牵扯从红梅冷饮店莫清“托孤”之后就开始了。
解铃还是系铃人,他明白,他必须主动让云雾中模糊的风景清晰起来,他现在和以后要做的事情,就是慢慢培养起对酸梅汤的感觉,直至让酸梅汤完全在他的味觉阵地彻底地消灭冰咖啡冰可可们为止!
从那一刻开始,袁雨潇和于晓鹭竟然都没有说话,直至把电影看完。
显然,她大约和他一样,以平静掩盖不平静。至少,他这样将心比心地认为。
从表面上看,这也许是他俩看得最为投入最为认真的一部电影。他们以前看过那么多电影,哪一次不是叽叽喳喳,哪一次不被周围的观众反复制止他们制造的嘈杂。
电影终于终于,在他俩认认真真的注视中慢慢结束。
他也终于开口:“我送你回家。”
听上去都不像自己的声音了。
他启开嘴唇时,感觉费了些力气,因为过去的一两个小时抿紧嘴唇,使他觉得它们已经锈蚀到了一起。
她没有回答,只是往前走,似乎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在以前,这确实是。不过今晚,这种自然而然,已经有了不同以往的意义。
他轻轻跟上,用一种似乎怕惊醒熟睡人的步履。
他推着车,她也没有要他骑车搭她的意思,一种默契让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的树荫里。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平日里对这种情况下遇见熟人的那种心虚恐慌感觉,竟然也无影无踪。这时他很沉静,觉得自己是一座没有任何知觉的冰山随着流水浮行。
这不就是所谓的压马路么……一切仿佛水到渠成地来了。
走过两条街道后,终于是于晓鹭耐不住这份沉冷了,她磨动一下似乎也粘在了一起的嘴唇,甚至还清了清嗓子,说:“我喜欢电影里那个杜海。”
他象回声一样应声而说:“我也喜欢那个殷亭如。”
这是刚刚出现在银幕上的两个人名,不同的是,于晓鹭说的是男主角的名字,袁雨潇说的是女主演的名字。一个是戏中的角色,一个是戏外的演员……
话题一开,气氛终于暖和了许多,空气也重新流动,让晚风不失时机地开始了它的温柔吹拂。
“你喜欢殷……亭如的什么?”于晓鹭问,她显然对演员的名字还不够熟悉。
“嗯……清纯,还有那种让人宁静的书卷气。”
“我清纯不?”于晓鹭做个鬼脸。
“很清纯!”
“那我有书卷气没?”一句追一句。
“嗯……”袁雨潇略一沉吟,她实在没半点书卷气,但这话肯定不能说,但他也不想给违心的答案,斟酌着说:“你是一个永远的中学生!”
“哎哟,我明儿改名叫做殷……什么如算了。”于晓鹭一乐,大概在她心中,“中学生”的意思就是有书卷气了。
于晓鹭偏有这种特别可爱的没心没肺的时候。
这让袁雨潇也常常用想像呵护妹妹一样去呵护她。
唉,她要真是妹妹,就没那么多难题了——不过,那还有什么意义……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喜欢杜海?”她开始没事找事。
“我不用问,因为至少……”袁雨潇笑一笑,“你虽然可能像殷亭如,而我却一点都不像杜海……”
“嗬,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你意思是我像他?”袁雨潇浮起一种颇为奇怪的表情。
“你当然不像他!”
“我说是吧,非得要绕个弯来打击我一下!”
“他是那种冷峻的硬汉,像高仓健,你啊,你是一个十足的书生!”
“所以你还是应该去找一个杜海!”
“我还是分得清电影和现实的,”于晓鹭突然敛了笑,一副难得的认真表情,“那种冷峻的硬汉子像一尊雕像,是给人欣赏的艺术品,在生活里,你要时时仰头去看,会累死!所以我还是希望找一个可以平视的温柔体贴的人!”
袁雨潇心里说,这席话,算是于晓鹭在表明心迹么?
好吧……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说,如果你真觉得我是你要找的人,那我就只好这么跟着你走了,这一辈子,走到哪儿算到哪儿!
他这一刻心如古井。又有人帮自己作了艰难的决定,多好。
这条路可能使所有对未来的灿烂想象变得多余,但清晰,省心,省事。他历来信奉的平凡宁静淡远,就是这样的路。
袁雨潇觉得轻松许多,路程也因而缩短许多,仿佛并没多久,他们就到了于晓鹭家楼下。
站在那棵树前,路灯被摇曳的树叶隔着,两个人都影影绰绰地看不清彼此表情,唯有瞳仁的光透出华灯下无法显现的那种闪烁的亮。
“你还记得这棵树吗?”她突然指着头顶的树,问。
袁雨潇抬头看看那树,有些疑惑地反问:“这树……有什么特别吗?”
“什么记性!这就是早几天我让你停车在它下面想给你单车遮遮荫怕你屁股烫到了的树!”这么长的一句话,于晓鹭居然是一口气讲出来的。
袁雨潇哑然失笑,这时候突然来一句这么不要紧的话,还说得这么郑重其事,,她何时才能长大哦。
他又想像以往那样弹她脑门了。但此一刻,已经没有以往那种两小无嫌猜的感觉了。
他俩的关系变了,她的身份变了。在他心目中,她在这一场电影过后,就似乎长大成人了。
即使她说同一句话,做同一件事,此前算是幼稚,此后就只能算是成年人的童心未泯了。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你今天晓得叶阿姨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你打算怎么和她说?”袁雨潇还没放下这个事。
“你还记挂那个事啊,啧啧!这都想不到吗!我当然说,你根本就一点都不晓得那沙发有质量问题啊!”
“你不必被我拖累,直接告诉她,我知道!”
“那样的话,我跟你还是好朋友,不是反而拖累到我吗!书越读越蠢!”
他一时语塞。
“不是所有的事都讲得清的,也不是所有的事非要讲得太清楚的,水至清则无鱼,这话我还是跟你学的,你反而不明白?”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来,袁雨潇条件反射地觉得她是要像平时说这句话时那样来揪他的耳朵。他支好单车,面对她,微微俯了身去让她揪。
她却只是低了头,伸出一只手指来,在他胸脯上划过来划过去。他本能地从两侧轻轻扶着她的双臂。
“我要送一张照片给你。”她柔柔地笑着,说。
他历来信奉来而不往非礼也,条件反射一般地说:“这么说来,我也应该送一张照片给你。”
“当然哪!”很认真地点头。
“但是……我这几年除了毕业照,没照其他的相。”
“毕业照就可以啊。”
“你也是毕业照吗?”
“是啊!是我前两年初中的毕业照,不过是我最喜欢的照片哦,我把它放大了,还描了彩色。”
“谢谢。”
“这也要谢?”
他清清嗓子算是回答。
然后世界静下来。
“你回去吧,很晚了,你爸爸又会骂你了。再见!”她先打破寂静。
“再见!”他说,想挥手,但觉得距离太近,一伸手就会打到了她。
“再见!”她说着,但是身体纹丝不动。
这让他马上意识到,他们之间,至少还得有一个与以往不一样的告别。
他扶着双臂的手,试探一般,小心地移到她背上,然后朝下,揽着了她的腰,她不再像影院里那么僵着,而是轻轻倚上前来。
下面按部就班地做下去,会很有仪式感,他觉得。
她慢慢等待他唇的靠近,她呼吸中那种特有的绿茶清香随着距离一点点变浓,他在最适当的距离吻到了她的脸,她把脸略略抬起,把微启的嘴唇送过来。
他想象过很多次很多次,这样的时候,两个人应该是轻轻闭着眼睛,甚至闭着耳朵,去享受那种很纯粹的触觉。
他以为自己必然会闭着眼睛,但他居然没有,当他吻到她的唇时,发现自己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因为他看见她的眼睛也是睁得大大的,两双眼睛在连焦距都调不清的贴近距离上睁大了对视,这感觉真是怪异极了。
仿佛整个世界都走进了一个哈哈镜。
两人同时扑嗤一笑,于晓鹭一口带着绿茶清香的气息喷了袁雨潇满嘴满鼻子。
于是这个开头略显庄重的仪式,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场给打断,并且,极匆忙地结束了。
目送于晓鹭上了四楼,并向天空挥了手,袁雨潇这才低了头转了身骑上单车。他知道她在目送他,因为天空飘下的那缕绿茶的清香,像蛛丝一般缠了他好远。
晚上失眠几乎是必然的。这失眠并非因为兴奋,恰恰相反,他自觉相当平静。
心中头绪很多,但并不胡乱纠缠,倒像是无数平行而永不交叉的路伸向远方。每条都没有尽头,或者说,他每条都只走得几步便走向另一条路,所以条条都不能穷尽。
明天还得上班,他必须逼自己睡去。以前他是以嗅米兰的花香入睡。自从捡到那片钥匙,他就改变了习惯,嗅着钥匙上那桂花的清香入眠。
但是,自从他在叶阿姨家嗅到那缕也似桂花气息的幽香,他就再也没去打开过那个装着钥匙的小铁筒了。
那个想象已经触礁,他没那个勇气了。
他也想自欺,终究无法自欺。叶阿姨横亘在这个想象前面,是越不过去的太行王屋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