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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 曾记否(5)

    兰恬偏过了头:“幼时听闻大盛大皇子姜离是公子无双,想必太祖皇帝,亦不过如此。”

    “是啊,父皇常说,他是太祖皇帝转世,为了完成五百年前的遗愿。”姜浔添了一把黍稷“他是个好兄长,他闲下来的时候,会带着我和阿蘅出去踏青。阿蘅最喜欢他,不喜欢我。”他突然笑了笑。“可惜他身体不好,每到冬天,总会大病,严重时,会一连昏迷数日。我自记事,他便是一年四季披着披风。后来京都的盛卫出了事,他来处理,我拜托他帮我给你……祭拜,他允诺了。再后来,你都知道了。”

    兰恬看着他沉静的侧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姜浔没有再抬头,往火盆里一把一把的添着黍稷,看着坟头的离离草被风吹弯了腰。

    “他的衣冠冢,本来是选在南风城的,只是后来朝廷安葬长野苏家时,连同盛卫的尸骨一起葬在了长野,清绝想他不愿孤单,便又改在了苏家祠堂后面。怕人发现,名字也不曾写,只种了离离草。”姜浔拔了拔周围的杂草“他是个好王,是个好臣,也是个好兄长。”

    两人同时看向京都方向,知从今夜后,前路依旧漫漫。

    他们的身上背负着血脉亲人的期望和仇恨,唯有这刻卸下伪装与警惕。

    京都。

    文恬带着离山出去看庙会,朝堂的政事也处理的差不多。难得今天休息,他便带着李氏去了城外的河边坐船。

    李氏第一次和他单独出游。萧呈派人唤她的时候,随从说,李氏像是激动的要哭出来。

    其实呢,谁和他出来坐船,都是一样的。

    萧呈看着湖面,听李氏在旁边小心翼翼的找着话题,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李氏好像很开心,一直都是笑着的。

    “大人一直在看湖,是下面有鱼吗?”

    萧呈愣了愣,回头看李氏,她正向湖面张望,一颦一笑俱是风景。有个影子和她重叠,天真无邪的问他:“退之哥哥一直在看湖,是下面有小鱼吗?”

    “今天是几日了。”

    李氏笑着道:“六月十六了,今日可是个好日子呢。”

    萧呈的手一颤,手中茶杯里的茶泛起了涟漪,轻轻撞击瓷杯。

    “温一壶酒来罢。”

    李氏福身:“诺。”

    他又转头看那湖,想起苏远岫生前最爱出门游玩,总是缠着他要他带着她出去。她爱极了江南,奈何远京都,从来没有去过。京都这面湖,便成了她喜欢的地方。

    当年迢迢春水,佳人在侧;如今又见轻舟,佳人难再得。

    李氏端着温好的酒,萧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李氏欲言又止,看着他自斟自饮,三杯过后,高举起,对着湖面一敬:“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远岫,”他突然哽咽,哑了嗓子“这辈子是我萧呈对不住你,下一世,你和他一起罢。”

    李氏愣了愣,想起她刚刚嫁来京都时,京都红粉圈里偷偷传着萧呈的一件风月之事,说安定年间,萧呈曾铺十里红妆迎娶当年京都第一世家的嫡女,可惜大婚当日他临时接下谕旨,边关告急,连夜奔赴前线。当天的洞房花烛夜,大越人掠走了他的妻,萧呈到边关的时候,他的妻就在城墙上。那场战役,毫无疑问是萧呈赢了,也毫无疑问,他的妻死了。

    船靠了岸,他步下小舟,李氏在后小心的跟着。随从突然问萧呈:“少主今日去城西看一看吗?”

    萧呈脚步一停,回身看李氏,李氏连忙低下了头。他想了想,问李氏:“似乎不曾与你一同逛街,文恬平日喜欢那些,想来你们女人都是偏爱脂粉的,你今日有什么喜欢的,便买了罢。”

    李氏受宠若惊的点头:“妾身惶恐。”

    萧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走吧。”

    于是又返回京都城中,萧呈在前,身旁是李氏,后面跟着随从。

    路过凌云阁的时候,萧呈停了脚步,说要带着李氏听戏。三人进了凌云阁,台上唱的是《南风知我意》的第四折。

    戏子在上面咿咿呀呀的唱:“可怜未老头先白……”

    萧呈看着台上的人,恍惚是苏远岫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说着退之哥哥,退之哥哥,我们要一起白头到老呀。

    他笑着看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南风修仪好可怜。”苏远岫低着眸说“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皇帝也不查一查。”

    萧呈道:“人都没了,找出凶手来,又有什么意义。”

    苏远岫看了他一眼,很是愤愤:“那就是说她白死了呗?南风修仪有相才,她若是活着,大夏……太祖皇帝根本就没有喜欢过她嘛,她为什么要执意留在大夏呢。”

    萧呈随口问道:“若是你呢,你会留在大夏吗?”

    “我?”苏远岫眨眨眼睛“我若是慕南风,齐夜白明明说着喜欢我,却娶了皇后有了别的乱七八糟的妃子,我当然不会自轻的再跟着他啦。姜阳对慕南风那么好,随便哪个女子,都会选择姜阳的。”

    “……”

    萧呈的回忆戛然而止。

    李氏睁着眼睛好奇的看台上的戏子一甩水袖,步履婀娜:“春波碧草……”

    他抓了一把花生和瓜子,无意中又看到了越王妃也坐在那里看戏。萧呈移开了目光,专心致志的嗑瓜子。

    安定十九年六月初九,他和苏远岫大婚。

    那天她坐在花轿里,蒙着盖头隐隐约约。喜婆小心的搀着她,隔着步摇金珠,他还是能看到她兴奋的眼睛。眼下的卧蚕真是像一带银河,微微眯起就是欢喜的样子。

    那晚拜了天地,拜了高堂,他们相对而立时,一道谕旨下,他连夜奔赴边疆。

    “退之哥哥!”她倚在门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身望去,和她四目相对,笑了笑:“很快。”

    很快,很快。

    他和下属很快转身,一身冰冷的铠甲暖不了心,跨上战马,一挥缰绳,他看见苏远岫在萧府门口张望,但他始终没有再说什么。

    他的小夫人,应会在他凯旋之日,提前出城,奔入他的怀中罢。

    可他凯旋之日,也是她的灵柩回京之时。

    苏家上下,不承认他这个女婿,提前出城,要让苏远岫入苏家祠堂。当然,还带着圣旨,他们解除婚约了。

    萧呈默默的看着她的灵柩被苏家接走,苏相的背影佝偻,苏夫人被人搀扶着跟在后面,而苏远岫的兄长,警惕的看着他。

    他的手里,还握着她的手绢。手绢上绣着鸳鸯,歪歪扭扭,不知是她扎破了多少次手指才绣出来的。萧呈握紧了手绢,又松开,那手绢被京都微凉的风刮到了队伍后面去。他没有去拣,那手绢后来如何了,他也不知。

    萧呈轻轻一挥鞭子,胯下的黑马哒哒起步,带着他入京都,看满城百姓为他欢呼。

    可是没有人喊他“退之哥哥”了。

    萧呈换了一个姿势,拿起茶杯,饮尽了最后一口茶。李氏见他意犹未尽,很有眼色的帮他又倒了一杯。

    壶里的茶微凉,台上的戏子正唱道:“……晓寒深处,相对造衣。”

    他想,十年真是快啊。

    李氏轻声问:“大人今日有心事,可愿说给妾身一听,或许可解忧几分。”

    萧呈笑着看她,李氏一呆,脸红了起来,听见他好听的声音对她道:“十年前,苏远岫在通阳城殒命,今日是她的祭日,她已去十年整。这京都啊,她怕是不愿再回。若是投胎,想必也有八九岁了罢。”

    李氏眸色一闪,想着传言虽是传言,但也有几分真。

    “她葬在长野,我从未去祭拜过她。”萧呈看着台上的戏子谢幕,跟着鼓起了掌“她虽曾与我有过婚约,但可惜我们今生无缘做夫妻。你可知,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射下那一箭,还是会带着军队攻入通阳。”

    “大人……”

    萧呈冷峻的脸上染了被悲色和无奈:“我萧呈,是大夏的萧呈,是名剑的萧呈,然后,才是她的萧呈。对她,对文恬,对你,都是一样。”

    国家国家,国之后,才是他的家。

    李氏轻笑:“好男儿胸中有乾坤,自应为国身先士卒,大人心中或许有愧,但妾身相信,无论是苏姐姐还是夫人,都会明白大人为大夏的一片赤诚之心。”

    “她……”

    萧呈笑笑,她不会明白的。

    从小娇生惯养的嫡女,不见民生疾苦,不见边疆十万大山里的前方将士,她怎会懂、他的人生里,最不该有儿女情长。

    她和所有京都没有出阁的女儿一样,她若还活着,也会和如今的凌妃莫秋荷一样,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夫人,是他喜欢的那样,是京都所要求的那样。她的以后,也许只有那几进的宅子,只有那些家务琐事,只有那些红粉交际。那个时候,她也不会懂,为何他的心里只有大夏。

    自五百年前萧家先祖后,名剑萧氏便有江山在萧氏在、江山破萧氏灭的祖训。

    萧呈又看向了戏台,台上的戏子正唱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曾记她一身绯衣,而她的模样,却随着岁月变迁,模糊不清。

    《九张机》无名氏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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