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老师
荒废的古宅，爬满藤蔓。层层叠叠的叶子，盖去了古宅本来的颜色。
那片最大的叶子下面，蜷缩着一只浑身湿透的小土狗。它将身子缩成一个球，只露出乌溜溜的两只大眼睛，和一个瑟瑟发抖的屁股。叶子不够大，大雨又太狂暴，小土狗身上的皮毛，可怜兮兮地粘成一缕一缕，不断有雨水顺着皮毛流下来。
雨滴突然停了，雨声却依旧清晰。
小土狗从皮毛里拱出一个黑黑的鼻头，鼻孔翕动了两下，用力地呼出一股暖气。似乎是绝得这气味很熟悉，小土狗从树叶底下探出小脑袋。
一双熟悉的脚出现在树叶旁边，平日里纤尘不染的鞋子上，迸落了几点泥水。
小土狗立即从树叶底下窜出来，亲昵地在来人脚边蹭来蹭去。
“你还是这么顽皮。”刮锅底一样的声线如同灾难，语气中却充满了溺爱。
小土狗黑黝黝的瞳孔中充满疑惑。他歪着头想了想，又抬起头看了看主人的脸，又撒娇似的扑上主人的裤脚，在主人的腿上留下了一片泥脚印。
难男蹲下身，抚摸了一下小土狗湿淋淋的毛发：“真是拿你没办法？”
小土狗的尾巴摇出了一朵花，尾巴上的泥水，被甩得四散纷飞。
男人抬起身体，脸上的疤痕依然怕人，眼神却一如既往的镇定平静：“这一次要靠你了，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小土狗只是绕着那人的脚边，欢脱地跑来跑去，完全不知道主人的话语里，带有多少隐而未发的情绪。它更加不知道，这些情绪的背后，带着怎样惊心动魄的过往。它只是欢脱地奔跑在雨里，然后奋力将身上的水珠甩得男人满身满脸。
丑陋的脸上带着一缕微笑，即使容貌狰狞，依然带着温暖。男人眼前似乎看到，两个男孩和小土狗，追逐玩闹的温馨画面。两人一狗，多么和谐而温暖的画面，即使加上他这样一煞风景的存在，依然有种战胜一切的温暖。二十年了，他没有任何机会重见天日。他只能在这个阴诡地狱里搅风搅雨。他不能和亲生儿子相认，不能和“生前好友”相聚，不能与杀妻仇人决斗，都是因为他无法离开这地狱，只能永远的沉沦，沉沦。
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进荒废的院子，踏过残破的石板路，走进那幢坍塌大半的破旧别墅。小土狗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奋力地挥舞着小短腿，让爪子在石头表面抓出刷刷刷的声音。
突然，小土狗刹住脚步，整个身子向前滚动了两圈。它顾不得身上的水，竖起尾巴，弓起身子，发出低低的威胁声，接着是一阵疯狂的吠叫。
男人停下脚步，伞下只看得到他残废的腿，和布满伤痕的手。
别墅门打开了。
黑眼镜和平时一样保持着阔立的姿势，站在那里。
“你终于还是来了。”男人没有一丝惊讶，“我本以为，你会把他也带来。”
“你上次耍了他，他根本不敢来。”黑眼镜回答得没有一丝波澜。
男人点点头，面不改色地迈进别墅里。
小土狗看到男人的举动，停止了狂吠，警惕地跟在主人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黑眼镜一直没有变化的脸。
别墅里还算干净，看得出，男人这几天已经认真地打扫过了。虽然，西边的半座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坍塌，就连进门的客厅墙上也露这很大的洞。但干净的厨房和整洁的小卧室，依然显出了这间废屋的魅力。
“那孩子有危险。”黑眼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些笃定，“他是故意这么做的。目的很明显。”
男人拖着脚，一步一步走到凳子旁边，坐下来：“只要我活着，他就不会对孩子怎么样。这么多年，他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他抬眼看向黑眼镜，“还要多谢你，帮了我这多。”
黑眼镜伸手摸了摸下巴上那一道伤痕，眼镜上反射出一道光：“有些事，你忘了，我却不会。有些事，所有人都忘了，我也不会。”
男人将小土狗抱起来，用毛巾将它的毛擦干：“该忘记的还是忘记的好，对你来说，忘记过去，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像你一样吗？”
男人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任由毛巾在小土狗身上慢慢被浸湿。
“可你真的忘了吗？你费尽心思才活到现在，经营多年终于有机会沉冤得雪，你为什么不做呢？就因为那个孩子？你以老师的身份待在孩子身边这么多年，你图什么！”黑眼镜有些激动，“那又不是你的孩子！”
“那个孩子的悲剧是我造成的！”男人的声音略激动，“你是知道的，如果我当初不那么冲动，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那是他们欠你的！”
“但韩大哥是无辜的！”男人用力擦着小土狗身上的毛，动作有些粗鲁。小土狗张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男人可怕的脸，满眼好奇。它完全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这么激动。不，它甚至没有见过主人这样激动。“这是我欠他们的。”
黑眼镜不再说话。房间里只有男人给小土狗擦身体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窗外雨声越来越大，落在叶片上好像敲打在两人心上。
“他已经设下了陷阱。”黑眼镜忍不住说出了最重要的话，“只要你出现，他就赢了。”
男人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看向黑眼镜的眼神略微惊讶：“我以为你不会告诉我。你这样等于背叛他。”
“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效忠的人，无所谓背叛。”黑眼镜不以为意，“那只是利益的勾连，只是相互利用，从来都没有忠诚。”
“但你还是低估了我，也低估了他。”男人的动作略慢。小土狗有些不安分地扭动了两下，从男人腿上跳下去，用力帅掉身上剩余的水。男人看着擦干了依然很脏的小土狗，犹豫了一下，抱起她，向外走去。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他的计划很周密，连先生也这么说。你看到的都是他试探的虚招，但是虚招随时可以变成实招！”黑眼镜追在男人身后，脚步有些着急，“你现在的状况，必须要早做准备。”
男人从热水壶中倒出小半盆热水，又将冷水加进去，一边加一边搅拌。他怀中的小土狗，似乎被水声吵得难受，一个劲儿地扭动身体，挣扎着要逃走。男人残疾的左手用力地抱住小土狗，完全不给它逃走的机会。就算他的左手残废，依然有常人无法达到的力量和灵活程度。
黑眼镜看着他将小土狗按进水里，毫不留情地阻止小土狗逃走。那可怜的小家伙刚刚从水中逃脱，又再次陷入了水的世界。
要知道，狗狗最讨厌水了，身上的毛毛会变得黏糊糊沉甸甸的，贴在身上冷飕飕的不说，还半天都不干。小土狗最讨厌洗澡了，连下雨也讨厌！因为下了雨，主人就一定要把它从里到外洗一个遍。好吧，虽然洗香香其实挺舒服的，但是它就是不喜欢洗澡！
所以，它将洗澡的罪名按在了这个突然闯入生活的黑眼镜身上。它已经决定，要一辈子都拿他当敌人，见到他就纵声狂吠５人！造成一定要洗澡的坏人！
“你以为，这半个月以来，我们都是在混的吗？”男人一边将在小土狗的身上揉出一样的泡沫，一边漫不经心镇定自若地吐出了他的对策，“如果没有对付他的把握，我也绝对不会同意，韩弈和明轩到那个一看就是陷阱的岛上去。”
“岛上也有陷阱？”黑眼镜愣了一下，声音有些激动，“这怎么可能。我就在他身边，怎么可能你知道我却不知道？”
小土狗如同抓住了机会，立即开始狂吠。拜托，它怎么可能让这个讨厌的家伙对着主人大小声ｎ得不耐烦了！只是它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被泡沫包围，看起来像一颗美味的，任谁看来都没有一点攻击力，甚至会有些吃货想一口将吞入腹中。（这种做法不提倡，吃了会拉肚子。）
男人揉了揉小土狗的脑袋，继续为他洗澡：“我说过，你低估了我，也低估了他。”他撩起水，在小狗的背上冲下一串绵绵的泡泡，“他连陷阱里的诱饵都会下上七步断肠三。而我，就是要让他的七步断肠散，跑到他自己的碗里去。”
黑眼镜看着男人慢吞吞的动作，听着他口中天方夜谭一般的计划，神情有些恍惚。
“我太了解他了，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在了解他。”男人洗干净了小土狗身上的泡沫，用毛巾将小土狗包起来，然后重新倒上热水，调温，“当年就败在太相信自己，现在我只相信证据。”
“我可以帮你。”黑眼镜开口，已经充满坚定。
“你最好留在他身边。”男人重复着刚刚撩水冲洗的动作，让小土狗泡在里面，“我要你想上次一样，阻止他杀人，至关重要。”
黑眼镜站在男人身后，看着他丑陋残缺却依然挺拔如山的背影。下巴上的伤痕开始隐隐作动，那些往事再也无法停留在记忆的深处：“为什么救我？”他突然发问，转换话题的速度让人难以理解。
“这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救人需要什么借口？还得找一部二十四史来解释吗？”男人哭笑不得地转回身，将全身包在毛巾里，只露出鼻子嘴巴和眼睛的小土狗塞进黑眼镜怀里，“下一步的计划需要你，所有，最好乖乖的。”
黑眼镜和怀中的小土狗对视一眼，小土狗嫌弃地将脑袋转开。它真的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交给这个讨厌鬼。还有，主人最后的话到底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这个讨厌鬼听的呢？额，真烦，人类的世界总是这么难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