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命盘交错,执命难合
月哲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深邃的目光注视着远方。那里看不见灯火,但我们却都知道,有无数人,正在我们视线无可企及之处拼死一战。为这城,为这城中的百姓,也为我们身后的大好河山……
天际的鱼肚白是何时落在我与月哲的眼中,我们几乎没有察觉。我只知道,当第一抹阳光洒落在城墙上的时候,我们看到在天地相接之处,有几个寥落的身影互相搀扶着踉跄行来。
“是子戟回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我急急转过身,便看到一袭月白长衫的灵华君站在那里,神情冷肃,目光深沉。阳光落在他的眼中,闪动着无法言说的奇异光芒。衣袂飘飘,仿佛那是立于九重天之上的仙君,而不是落于凡尘之中来拨执命盘的人。
“师……父……”我怯懦着低唤了一声,便看见灵华君的瞳眸猛地一颤。
还未等我分辨出他眼中的震颤源自何由,身旁的月哲已如一阵风般地匆匆奔下城楼,急声叫道:“快开城门!是他们回来了!”
我匆匆看了灵华君一眼,便也追随着月哲的脚步行下城楼。此刻我更在意的是,子戟是否平安归来。
城门缓缓开启,那迟缓行来的几人皆满是伤痕,而那个近乎是被人拖着回到城中的人,赫然是受了重伤的子戟。
看到他被鲜血浸透的衣衫,我的心揪在一处。急急迎上前,便手忙脚乱地先帮着月哲替他止血。
“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月哲一边忙碌着,一边低喃道。与其说她在安抚,不如说她是在宽慰着自己。
忙碌中,我看到月哲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这几日我跟随她行医,也见过不少比子戟伤势还重的兵将,却从未见过月哲这般慌乱的模样。
我猜眼前受伤的子戟又让月哲想起了当年失去父亲的那种恐惧,她怕,她怕自己无法挽留,就如同那时一样的无能为力……
默默从月哲手中接过药纱,先行替子戟止血。继而我便看向月哲,沉声道:“别担心,子戟他一定不会有事。”
月哲望向我,眼眸含泪地点点头,便让几个士兵抬着昏迷的子戟往药署行去。我转而拉住一个受了轻伤的士兵,急声问道:“殿下如何?”
那士兵微微一怔,但很快回道:“将军无碍。子戟率兵偷袭,将军随即后援。眼下已攻占了砂石峰。”说到这儿,他的脸上露出几分骄傲来:“明日等那些蛮子醒来,就会哭爹喊娘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砂石峰真的被我们攻了下来!”
听到三皇子安然无恙的消息,我暗暗送了一口气,看着那士兵肩臂上的伤,我便柔声道:“快随我去药署包扎一下。”
不料那士兵竟退了一步,微微红着脸道:“这点小伤,何劳姑娘?我是奉命送子戟回城,眼下还需回砂石峰复命。”
说罢,他竟是转身又朝着城外跑去,任凭我在后面疾呼,也不曾停下脚步。
见那身影渐渐消失在晨光中,我也顾不上再耽搁,急急朝着药署行去。入了药署才察觉灵华君带着绵蛮也赶了过来。此时他二人正站在子戟的床榻边,低声说着什么。
看着他二人的背影,我脚下又如同生出藤蔓来,将我在原地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绵蛮突然回过头看向我。我先是瞥见一抹寒光从她眼中消逝,然而定睛一瞧却见她脸上是浅浅淡淡的笑:“月哲姑娘说子戟没有性命之忧,你不必担心。”
我点点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缓缓行上前去,站在了灵华君的身旁。
方一站定,我便嗅到一抹若有似无的药香。微微仰头看向灵华君,却见他眉头深锁地望着床榻上的子戟。可见先前绵蛮的话并未宽慰他些许,对于子戟,他还是有着说不出的忧心。
可我却忍不住打量着他的肩臂,我知道在那衣衫覆盖之下,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纵然他此时神色无恙,但依稀能分辨出较之平日,显得有些苍白。
他本是九重天上的仙君,何曾受过这般痛楚。
“师父……你的伤……”我忍不住轻声道。
不等我说完,灵华君便冷冷打断了我:“这点伤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倒是子戟……”
我顺着灵华君的目光看向子戟,只见他虽然还昏睡着,但神色中不时露出几分痛楚来。
额头已经渗出汗珠的月哲束好最后一块药纱,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血已经止了,伤口也都敷了药。”说到这儿,月哲的声音沉了沉:“如今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
看向子戟,我的神思恍惚回到了初见他时。那时的他,是机敏却也有些莽撞的少年。篝火下,他曾在泥土上认真地写下“柳子戟”三个字。也曾在城中带着我逃过闹过,更在灵华君的院中笑过闹过。
那个始终将我当做妹妹照顾疼惜的柳子戟,不知从何时起,竟长成这样一个刚毅的少年。脸庞开始显露棱角,目光变得锐利坚定,握紧长剑的手,有着细瘦分明的指骨。而那还不算健硕的身躯里,竟会藏着如此大的勇气和魄力。我似乎已经从他的身上,看到那个原本应为战场而生的将领风采。
这一刻,我比谁都确信,子戟他,一定会醒来。
砂石峰一役,打得阿都赤措手不及。他虽坐拥重兵,却怎么也没料到,三皇子会下令强攻砂石峰。于阿都赤而言,那是多年来易守难攻的天险之地。与中原交战数年,凉城的将领换了一个又一个,前来的死士也亡了一批又一批。但没有谁能够轻易拿下砂石峰。
子戟这一战打得并不轻松,只是无论谁都没有料想到,他竟会带着数十个死士,徒手从砂石峰南侧的峭壁攀爬了上去。那里山势险峻,几乎没有落脚之处。所以在砂石峰南侧驻守的敌军并不多,只有寥寥数人。在他们看来,南面侧峰是只有飞鸟才能落脚的地方。可子戟偏偏带着人就那样闯了上去。
纵然在攀爬的过程中也有不少士兵失足坠落,但子戟终究做成了此事。故而当三皇子下令进攻之时,砂石峰的兵力近乎都聚集到了受攻北侧。没有一个敌军察觉到死亡正从他们的身后缓缓降落。
当那些伤兵说起砂石峰这场惨烈之战的时候,我听得心惊肉跳。怪不得子戟的双手血肉模糊,十个手指的指甲早已不见了踪影,有的地方连骨头都裸露在外。
然而听完了砂石峰的战事,也收到了前方频传的捷报,更得知阿都赤连连战败、招架不住,将大军后撤数十里的消息。
可已经过了三四日,子戟却始终不见转醒,这不免让我和月哲焦灼不已。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从京城又传来了急报。看着赵宗安竟顾不得驻守凉城,携了送信之人便与灵华君匆匆赶往前方军营,我心中隐约猜想,此事或许与皇上有关。
这个猜想还未过半日,便得到了证实。
苏玦鹤出现在药署前的时候,我竟一时有些恍惚。仿佛我此时并非身处凉城,而是又回到了鼓楼之上。他看着雀台中的灼灼烈火,沉稳说道:“阿都赤,并不是西域商人,是西域武将。宫中争夺太子之位愈演愈烈,二皇子竟欲借助西域势力争锋上位。没想到恰巧被阿都赤利用。教舞坊的廖雪莹早已攀附阿都赤,利用教坊之便,在宫中和各位朝廷大臣身边安插不少眼线。”
那时候,原本是闹市中以卜卦为生之人,周身突然挟裹着凌厉之气。我亦是从那一瞬之后才渐渐明白,眼前之人存在于执命棋盘上的意义。只是此时他出现在凉城,却未知这执命棋又有了何种变动。
“怎么?数月不见,竟是连我也不识得了?”苏玦鹤勾起嘴角,颇有些玩味。
“苏公子,你怎会……”我惊讶地看向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一袭绿衫的苏玦鹤缓缓朝我踱近一步,微微眯起的眼中,带着些许危险的气息:“以你的聪慧,不会不知道我为何出现在此处吧?”
心下一惊,只觉得脚步虚浮,几乎站立不稳:“皇上他……”可刚一开口,我又觉得奇怪,便又盯着苏玦鹤道:“不!不会!若是国丧……”
苏玦鹤冷笑一声,忽然俯近我耳畔:“你觉得,这些时日我在宫里又在做些什么呢?会不会有国丧,不过都在我一念之间。”
听到这话,我惊得连连后退。虽已经知晓苏玦鹤也该是这执命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可他这枚棋子,却着实叫我胆寒。
皇上固然信任他,但想来也不会料到,这宫中的一切都已在苏玦鹤的掌控之中。他敢亲自前来凉城,便说明宫中的一切早已打点妥当。皇上或许还活着,或许已经驾崩,但没有他的命令,这消息断不会有丝毫的风声走漏。
而他此番前来,想必是想与三皇子当面交涉。可他到底想用手中掌控的一切来交换什么?难道真如密信中所言,要交换的是我?
可大胆猜测一番,他手中掌控的已不仅仅是宫闱,或许是这片江山的承继,若所换之物,不过是我一人,岂不是太过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