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陈师长忽然拍着桌子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特别是我们这堆人,有很多人都是昨天被遭天杀抓来的,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师长这么大的官,更别说在公堂上见这么多的人,师长一拍桌子,我身边的几个人立马就跪下然后狠狠的在地上磕起头来。他们这个举动确实是格外的吸引眼球,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几个在地上练铁头功的人,公堂上立马变得窃窃私语了起来,所有士兵都看着这几个货窃笑着。连师长都忘了刚才在发火了,也郁闷的看着这几个货。而这几个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给大家活跃了气氛,依然在那儿忘情的磕着头。
这时坐在师长后面的副师长说话了:“好啦好啦,你们起来吧,现在是民国了,不用磕头了,还是多留下点力气杀鬼子吧!”看得出来这个副师长着实是个厚道人,他不愿意在看这几个小丑在这儿丢人了。我们连忙把爬的这几个人拽了起来,这几个货被拉了起来后依然很无辜的看着堂上。搞得师长也没兴趣在发火了,他转向遭天杀问:“这就是你的兵?”所有堂下的士兵都笑了,尤其是昨天抓我们的营长笑得最大声,也是笑得最不屑,仿佛我们都是渣滓一样。
这时遭天杀的目睹了这一切后也赔着笑:“让师座见笑了,这几个人是我昨天才招来的,都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让兄弟们见笑了。”
“战报上统计说你们团当时还剩下八十三个人,我瞧着下面至少有一百五十多人,这些都是你招来的?”副师长问道。
“是的,这不是日军曾一度攻到长沙城下嘛,我琢磨着招些人给师座分忧嘛。”遭天杀依然猥琐的赔着笑。
“哼!你就招这些人替我分忧,那我还该谢谢你了?”师长冷笑着,“好了,闹剧也该结束了,我们来谈谈正事吧,少校!”
遭天杀一副毕恭毕敬,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问你,你认不认得原告席上的这位。”师长问。
“认得,”遭天杀饶有兴趣的看着坐在原告席上的少校,“是三团一营营长王贵。”
“好,那他状告你战场上兵变谋杀长官,你怎么说。”
“师座,他状告是实,我无话可说。”
谁也没有预料到遭天杀会如此爽快的认罪,如此坦荡到让人有些诧异。
“你倒是痛快,那我问你,战报上说团长孙皓贪生怕死,在撤退的时候没有遵从命令,没有去他该去防守的长湖东第二防线,而是直接往长沙退去,情况可属实?”
师长这样的问话,傻子都明白这是想保住遭天杀的命。只要遭天杀的承认是团长孙皓违抗命令,贪生怕死,那么遭天杀就有命活了。
然而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遭天杀没有立刻回答,他思考了很长时间,长的就要使师长再次重复他的问题时他开口了:“不是的,师座,孙团长从未贪生怕死过,从来没有过。”他坚定的回答到。
如果说他上一个问题痛快的回答以经让我们很吃惊的话,那么他这个回答就让所有人都傻掉了。
连师长也有些迟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了:“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这是公堂,你可要为你说的话负责。”
“师座,我负全责,我说孙皓孙团长从来没有贪生怕死过,也没有疲于奔命的逃跑。”这个时候的遭天杀已经没有刚才的猥琐与谄媚了,他一脸严肃的说着。
“那你为什么要在阵地上杀掉你的长官?”副师长发话了。
“因为他不想在看到自己的部下牺牲了,所以他想撤退,他想保住自己仅有的几个部下。这个战场死了太多人了,他确实有些崩溃了,我是在第一次长沙会战跟随他的,我们都是黄埔毕业的,我明白他不怕死,从来都不怕。可是他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争。他亲手把自己的兵组成连然后一堆一堆的往上送,一堆一堆的死在了上面。我亲眼看见三个背靠背的日本兵在白刃战杀死了一个班的国军,他当然也看到了。他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团副在鬼子的掷弹筒下变成一堆碎肉,打的实在太惨了,我们所相识的人一个个的以怪异的姿势躺在了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他熬不住了。他撤退从来都不是怕死,他只是没有想明白,他以为自己多跑一会儿就能保住自己的人了,他实在太想让他们多活几个。”
所有人都沉默了,于是遭天杀的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战争有多惨大家都知道,一个团上去一个人回来这种事我们都经历过,只是我们不愿意去想,想又能干什么呢?还不是一个团一个团上去,一个人一个人回来。没有办法解决的事大家都不愿意去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们都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我们,我们的国家都成了这个样子。我们愚昧,明知道正在走向消亡,却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就像我们这些人,明知道现在抱着枪上去就回不来了,可是我们依然上去,不是不怕死,而是我们懒得去想,我们已经习惯了听天由命,习惯了被别人指示。但是他不一样,他想去多想想,他愿意让更多的人活着,他曾经亲自去战场上冒着弹雨去救一个伤兵。这样的人他虽然愚昧,认死理,但他会想。”
“听你这么说你的团长,我倒有些好奇你为什么杀了他?”副师长。
“因为他想错了,他居然会认为只要多跑两步,他就能够保全他的部下。他想错了,当时太乱了,我没法用别的方法阻止他,当一个想错了的人带着一群不会想的人狂奔是没法阻止的,所以我只能杀了他。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将军百战革裹尸,杀敌护国忠魂存。难道这你不懂吗?我问你在座的那个没有是在战场上踏着尸体回来的。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感叹?”师长有些微怒。
“师长自然有资格说这话了,第一次长沙会战您亲自上战场杀敌这事我们都有耳闻。我确实没有什么资格抱怨,也没什么资格在这儿侃侃而谈。我只是觉得从九一八到淞沪会战,从南京会战到武汉会战,这一路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们一直在死,一直在逃,我们只有不停地麻木自己,才能尽量不去注意这些。可是有人注意了这些,有人会去想这些。团长一直问我事情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因为他想的是一件没有答案的问题。那些死去的人他们在想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为什么死的是他们?他们春耕夏作,秋收冬储。他们被自己的国家苛税,徭役,到最后又要为它去死,到底谁该负责呢?”他说的话越来越不像话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副师长急了让他住嘴。
“你说你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师长也没法再接着问了,于是他岔开了话题。
“是,第十二期学员。”遭天杀回到。
“那这么说南京大屠杀的时候你也在了?”
“师座,当时我就在南京,鬼子进攻南京时黄埔军校迁校,于是我们提前毕业了。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其实也不算上战场,我还没领到枪,鬼子就攻进南京城了,所有当兵的都在撤退,说的不好听点,是在逃,不要命似的逃。于是我也跟着逃了,城门开人太多了,挤死的人不计其数,我踩着同胞的尸体往城外走,所有人都没有了秩序。到了江边更是所有人都抢着过河,所有人都想挤上船,可是这么多人船不够啊!于是上船的开枪往死里打还没上船的,还没上船的开枪往死里打已经上船的,他们刚才刚打过鬼子的枪现在又对着自己的同胞。有的人看着挤不上去了,居然那块门板就想过江,他们明知道这样可能会死,但他们依然抱着门板,抱着那不可能的希望跳进了江水,然后被冲走了。几乎没有人会想到拿着枪去抵抗,因为当时所有人都在想,因为上司让我们撤退,而且比起死在鬼子枪下,我们更喜欢侥幸的搏一把。“
”那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师长不想听这些,他更想听听遭天杀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也一样,我踩着尸体上了船,被推下去后又抓着船帮爬了上来。于是我活了,我侥幸活了下来。“
”那样的活下来,我觉得你更应该去死。“
”是的,仗打成这样,我该死,身为军人,我该死。但我没有死去,因当时我想活,即使是现在我也想活着。于是我选择忘记,我不去想那些本来应该活着,但却因为我们懦弱而死了的无辜的人。我不去想那些被侵占的地方。所以我活到了现在。我至今只见过一个能够想事情的人,那个人被我杀掉了,因为他真的会想事情,他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于是他想带着他的部下活着。但我必须阻止他,因为他的部下不会想,他们本能的要活着,我怕又会像南京的那样死都死不到敌人手里“遭天杀说到。
”所以你就带着这群不会想的人去死了?“久久不开口的一营长说话了。
”对,只有这样了。“遭天杀斩钉截铁的说到。
”好了,就这样吧,“副师长适时的打破僵局,”师长,差不多了吧!“
师长点点头。于是我们又被押了下去,遭天杀则被师长留了下来。
我们已经知道这个家伙死不了了,毕竟对国军来说他还是个有用的人。
我们又被押到了仓库里。过了一会儿,几个当兵的提着两个桶子,一个提着菜,一个提着粥走了过来。毕竟他们还不想在军营中把我们饿死,那样未免有些太寒碜了。
下午我们再也没有被带过去,没有被问话。直到傍晚,终于有人过来,我们很想问问遭天杀到底怎么样了。但是当我们窃窃的开口时总遇到他们鄙夷的眼光。于是我们便知趣的闭上了嘴。他们把我们又送上了车,又按原来的路把我们送回了收容所。只是遭天杀并没有随我们一起回来。我们又回到了荒芜的收容所,这时就在我要随他们进去时,我被老贼一把拉住,他冲我挤挤眼,我忽然意识到那个遭天杀的没有回来,而且现在大家都心事重重没有人能够注意我们。我们现在可以溜了,这样我又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又可以见到雄,这一切就可以像一个梦一样从我的生活中抹去了。但是我又犹豫了起来,经过了这些我真的可以回到过去吗?又可以回到那种浑浑噩噩,对一切视而不见的生活吗?又可以回到遭天杀的所说的苟且的活着,由被人指使着苟且的死去吗?睁开眼的病夫还能心安理得的躺着吗?
看我犹豫了,老贼笑着问我:“你不会是被那个张营长忽悠动心了吧?”老贼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讨厌这样的人,于是我告诉他:“当然不是,我是怕咱们穿着这身皮子出去,我怕被别人当逃兵给抓了。”
“呵,没种就是没种,你不走我走。“老贼负气似的不在看我,默默转身离去了。而我也背过身走进了收容所的巷子。我没走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猜得到这是谁,也没有去理他。老贼在快靠近我的时候放慢脚步,慢悠悠的走到我身边:”我告诉你,我这不是怂,我只是忽然想起我的那个瓶子还在那个营长手里呢,我舍不得,那可是个明代的瓶子,我可要要回来呢。“我懒得揭穿他,我们俩慢慢的走进这荒芜的胡同。
在收容所里,粮食是从来不会够的,毕竟前线都吃不饱,更何况伤兵,散兵呢。于是我们大清早便出去觅食,用我们仅剩的钱在仅剩的铺子里买了些仅剩的粮食,战乱时物价真贵,我们凑的钱连晚饭都不够,于是我们四五十个人就抬着两袋米回来了,剩下的人脸皮薄的就出去捡了些菜叶子,脸皮厚的人则去或偷或抢或骗的去弄些健全的菜叶子回来。我们生好火,支起锅,倒上水,放入菜叶子。在完成这些工作后门上已经聚集着很多已经饿疯了的人,我们对这些人充满同情却毫无办法。我们自己也要活的,孔子曰过:”自己吃不饱就不要再施舍他人了。“于是我们派二楞去把门关上,这已经是我们最大的施舍了。二楞过去去关门,结果他看着门外伸长了脖子,一动不动的看着外面。我们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一个个的要去给他来一脚,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外响起一个让我们惊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