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影子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又是一年白露时节,离刘珺的生辰更近了。不知,农历九月初九,刘珺还会吃一碗虾仁阳春面吗?
李倾城失忆了。
连日来,我多次试探她。时而提起,在夏国便与大祭司相争的阿离,甚至酿了一壶梨花酒,邀请她一起品尝。可是,她的秋水眸子,毫无波澜。偶尔说起,为她建立了思夏居的刘珺,谈着谈着,她的秋水眸子,依旧澄澈,我倒是泪湿衣衫。她没有假装失忆,我确定。
刘彻不愿见到我们。
那晚,我和卫青在桑梓铺,买到了九钱九的龙须。桑梓铺的掌柜,亲自接见了我们,并且告知我们,三个月前,的确有一伤痕累累的男子,晕倒在铺子前,喊出同样的暗号。不过,那男子,被抬着去看了一趟大夫后,就消失匿迹了。
于是,我们又买了九钱九的龙须藤,给毁了容貌的李倾城,悄悄地跟踪她,进入一间废弃的土地庙。那土地庙前,挂着一对破旧的桃符,左边是天子入疆先问我,右边是诸侯所保首推吾。
然而,远远闻到一股酸腐味,呛得干呕。依稀听得苍蝇嗡嗡叫的声音,挥之不散。尤其可怕的是,三只小老鼠吱吱地爬过来,我紧紧地握住卫青的手臂,上蹿下跳,忍不住啊地一声大喊。结果,刘彻充满暴戾的一句滚,响彻寂静的土地庙。
这一个月里,我们都是在土地庙外过夜的。卫青倚靠在梓树旁,而我蜷缩在马车中。
失忆的李倾城,只听刘彻的指挥。刘彻吩咐她,不许我们踏入土地庙半步,她便不吃不喝地守着。无奈之余,我们每日买好了烧鸡荷叶饭,搁置在土地庙前,离开她的视线,她才边擦着口水边抱着饭菜,蹦蹦跳跳,进入土地庙。
所幸,我写信给白扁,白扁快速赶到,还带来小遗的腿疾进入第一期治疗阶段的好消息。询问了许多关于小遗的故事,我竭力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着手请白扁医治刘彻和李倾城的事情。
其实,想靠近刘彻,十分简单。他和李倾城吃了那么多天我们买来的烧鸡荷叶饭,戒心逐渐消除。往饭菜里添点蒙汗药,就能将那个坏脾气的武帝拽出来。
果然,卫青忍着恶臭,一手架起下半身瘫痪的刘彻,一手扶着昏迷过去的李倾城,带出了土地庙。接着,卫青找了附近的湖水,替刘彻清洗一番,便与我们汇合,驾着马车,直奔刘珺以前在姑苏城外添置的宅子。
宅子多年无人居住,蜘蛛网密布,喜鹊筑巢生子,灰尘在阳光的映照下满天飞。院落的小桥,踩上去吱呀吱呀响。只是,这遍地的芍药叶子,看着好生奇怪,难道是因为营养不良而减得瘦巴巴的,像极了寒兰那修长俊逸的叶子。哎,都怪我每次只顾着欣赏芍药花,不记得芍药叶子了。
白扁替刘彻和李倾城把脉时,照例挥一挥手,将我和卫青全部推出去,生怕我们学会了他的本事。卫青站在门外候着,而我闲来无事,去瞅一瞅卧房斜对面的桃花树底下的秋千。
追忆往昔,我抱着刚出生的小遗,坐在秋千上,卷起丁香小舌,向刘珺撒娇,央求他将我推得高高的,荡漾在半空中,相视而笑。恍惚间,嗅到淡淡的寒兰香,泪眼朦胧。
“丫头,不妙呀。”白扁摇摇头,叹道,听得卫青那如璀璨星光般的眸子瞬间黯淡下来。
“没本事医治,就去请惜雪国的其他药王。”我皱起眉头,道。
“谁说本药王没本事医治!这惜雪国,只有一个药王,就是本药王!”白扁暴跳如雷。
“别说废话,怎么医治。”我噗嗤一笑。
白扁反应过来,刚刚我使用的是激将法,嘴巴翘得老高,别过脸去,嘟囔道:“上次襄王的半身不遂怎么医治,这次小遗的皇帝叔叔就怎么医治。”
霎时,我向后退了几步,瑟瑟发抖。那种直达心脏的疼痛,流经每一寸血管,生不如死,仿佛历历在目。
“白扁,给堇儿也配置麻醉药吧,最好附带失忆的副作用。”我扁扁嘴,轻声道。
“丫头,别说你这个九维皮囊十维灵识,绝对不可以打麻醉药,连小遗的皇帝叔叔,因为过了最佳治疗时期,也不能注射麻醉药。”白扁拍一拍我的肩膀,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晚膳后,我哄着李倾城喝下,褪去半边脸暗红色印记、添加了曼陀花粉的中药,待李倾城熟睡后,便开始医治刘彻的下半身瘫痪之病。
“卫大哥,你会唱《采莲曲》吗?秋娘上次唱了《采莲曲》,堇儿就没那么疼了。”当卫青绑住我的手脚时,我不争气地掉起眼泪。
“丫头,秋姬大祭司当年一首《采莲曲》,价值一万个地球。你的卫大哥可做不到哦。”白扁调笑道。
“刘彻,不如你也来哼一首《玉桃歌》吧,虽然艳俗了点,但是你经常听韩嫣唱,应该不难听。”在卫青将光滑无刺的木头塞入我的嘴巴前,我推了推刘彻的胳膊。
可惜,刘彻对我置之不理。自从刘彻住到这个宅子里,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包括共患过难的李倾城。若不是听过他那声强有力的滚,我还以为淮南王将他毒哑呢。
但是,我不会责怪他。
以前的他,意气风发,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自带轻风。那丹凤眼向上一挑,顿时召唤来翻滚的乌云,周遭的气压急急下降,彰显天子之怒。
现在的他,给人说不出的难受滋味。像一条被分尸的龙,开膛破肚,剥掉鳞甲,剔除皮肉,放干血液,敲碎骨头,剜出心脏,只剩下一缕孤魂勉强支撑着。
“刘彻,我们一起痛,一起唱《玉桃歌》吧。”我吐掉木头,含泪笑道。
当白扁将烧红的匕首泡了冷水刺入我的腿骨时,毫无意外,我痛得哇哇大哭,浑身打起冷颤,额头的汗珠混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
瞟了一眼刘彻,见他明明也是这般锥心之痛,却咬破了嘴唇也不吭一声,以致于浑身抽搐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唱起了《玉桃歌》。
郎君呀郎君,你笑一笑,奴家的玉桃成熟了。郎君呀郎君,你挑一挑,奴家的玉桃红夭夭。郎君呀郎君,你咬一咬,奴家的玉桃水涛涛……
那个欠扁的白扁,听了我那五音不全的调子,哈哈大笑。非常不幸,他笑得手一抖,匕首便多刺入骨头一分,疼得我想爬起来踹死他的心都有了。呜呜,我哪里有力气爬起来呀。
随着白扁那一句“成功了”的呼唤穿破我的耳膜,我朝刘珺眨了眨眼睛,见他别过脸去,嘴角勾起灿烂的笑容,终于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那个死刘彻,刚刚嘀咕道:“唱得比老鸨还难听。”
秋夜里,更深露重。我被两个时辰前的腿骨移植折腾得累极了,即使感到口渴,也舍不得离开暖暖的被窝。
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耳边哼唱,声音低沉,却亦如姑苏城的涓涓细流,婉转动听,好像是秋娘的《采莲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东家莫愁女,其貌淑且妍。十四能诵书,十五能缝衫。十六采莲去,菱歌意闲闲。日下戴莲叶,笑倚南塘边。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
伸出舌头,舔一舔干燥的唇瓣,舌尖便感受到梨花酒的味道,清亮可口,仿佛瞧见了一树一树的梨花开。那梨花树下,有一袭冰蓝色袖袍,持着蓝玉箫,吹奏了一曲又一曲。一曲比一曲忧伤,诉说着被心爱之人所抛弃的凄楚。
“阿珺相公,堇儿从没想过抛弃你。”我蹭了蹭身子,寻找到温暖的去处,满足地眯着眼睛,呢喃道。
不知为何,从不做与过去和未来无关的梦的我,竟然梦见刘珺,俯下身子亲吻我的唇瓣,笑道:“堇儿,谢谢你愿意一直爱着我。”
那笑容,点亮夜空,宛若成亲那日,紫罗兰色湖泊上,燃起的朵朵兰瓣的烟火,刹那间惊艳了过去那单调无趣的一万年。
第二天清晨,秋日的阳光透过小轩窗,洒在我的棉被上。我揉了揉惺忪睡眼,瞧见刘彻坐在轮椅上,端着一碗红枣乌鸡汤,不由得大吃一惊,睡意全无。
“看在你舍得献出腿骨的份上,朕就亲自下厨帮你煲一碗红枣乌鸡汤。”刘彻露出贱兮兮的笑容。
“刘彻,你会煲红枣乌鸡汤吗?不会是卫大哥煲好之后,你就抢过来吧?”我嘟起嘴巴,问道。
“朕乃真龙天子,自然会煲红枣乌鸡汤。把红枣、乌鸡、生姜放进瓦罐里,加水炖上一个时辰即可。”刘彻笑得极得瑟。
“那炖汤的一个时辰,需要用扇子扇去大火,你不会放任着不管吧?”我笑道。
“白神医没这么教朕呀!”刘彻恼道,耳根子红扑扑的。
看着刘彻恢复了生气,我不禁莞尔一笑,夺过刘彻手中的红枣乌鸡汤,舀了一勺,吹吹气,待它温度刚好。
虽然刘彻目前依旧是瘦骨嶙峋、面黄肌瘦,但是治好了下半身瘫痪的他,已经不再意志消沉了。就好像一条被分尸的龙,经过缝缝补补,安上鳞甲,长出皮肉,换上新血,接驳骨头,找回心脏,只待腾跃而起,飞升上天。
蓦然,我尝了一口红枣乌鸡汤,泪眼潸然。这味道,久违的熟悉,竟然与刘珺煲的一模一样。
“堇儿,很难喝吗?那就别喝了,先吃白粥鸡蛋吧,待会儿朕再煲一碗。”刘彻柔声道。
“没事,挺好喝的。就是有点想家了,忍不住哭了。”我笑道,月牙眼仍然泛着泪花。
对呀,真的想家了,不是夏国,而是河西走廊的靠近月牙泉的西域风格宅院。那里,一家三口,曾经度过了此生最幸福的时光。
不经意间抬头,顺着刘彻肩膀上方的视线,我似乎发现那梨花树下多出了一个人影。眨眨眼睛,想再三确定,人影却消失不见了,心底油然生出失落感。
很奇怪,我居然产生一种错觉,刘珺一直在我的身边,像影子一样追随着我的脚步。
作者有话:哎,一到日更,就生无可恋。见点击率这么差,下章节谷主不愿意让男主出场了,哼哼哼,谷主就是这么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