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故人
萧子灵还在生气。
看了他一眼,自知理亏,唐忆情也只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才与两人在客栈中坐了定,便是缓缓取下了黑纱帽,将它放在了一旁,与自己的简单行李跟佩剑一起。
纯白的剑鞘上镶着一朵金色的云纹,吸引了谢卫国的目光。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
而等到唐忆情回头,便见到了萧子灵正在偷偷瞧着自己的眼睛。
飞快地重新转过了头,萧子灵的动作快得让唐忆情轻轻笑了出声。
「你笑什么!」萧子灵又回过了头来,怒目而视。
「对不起,我只是……」看着萧子灵,唐忆情笑得柔和。
看了他一会儿,萧子灵反而有些呆了。
「看来这几年,大家都变了。」谢卫国低声说着。
「……是啊,都变了。」看向了谢卫国,唐忆情轻轻说着。
「你的脚?」谢卫国问了起。
「给姓华的害的!说起这个姓华的……」说起了这个姓华的,免不了又要说起了当时救了他们的古长老。萧子灵嘴才刚张开,就是有些难过地重新闭了起。
他又何必提起让大家再伤心一次?
「我的脚……我早不在意了。」唐忆情轻轻说着。「也不能全怪人家,毕竟这也是我自小的残疾。」
「可你先前明明还能走的啊。」听着唐忆情不怪他,萧子灵不平了。
「……其实,这些日子来,如果我想,也能练着走的。」唐忆情看着萧子灵,轻声说着。「只是,也许是习惯了让人保护着,下意识里依赖着什么,所以日子一久,就忘了自己本是怎么走着的。」
「你也遇上了一些事?」谢卫国问着。
「……是啊。」唐忆情轻轻笑着。
打什么哑谜啊。萧子灵嘟着嘴,偏过了头看向客栈外了。
「可还是有人没变呢。」在萧子灵甚至没有注意到时,唐忆情轻声说着。「看着他,总觉得这一年多来的日子,真的就像是场梦一样。」
「恶梦?」
「……不,是美梦。」看着谢卫国,唐忆情轻轻说着。「一场太美太美的梦,以致于我……自己晓得没有这个福气继续拥有……」
说着说着,语气有些哽咽的唐忆情,引起了萧子灵的注意。可在他回过头来看向唐忆情时,唐忆情已经带着微笑,偏过了头去悄悄把眼泪擦掉了。
「瞧我,吃顿饭呢也要说这些难受话。」他苦笑着。「难得见了面,这天赐的缘分,倒叫我糟蹋了。」
「……你为什么哭呢,忆情?」萧子灵问着。
「……我……」唐忆情正要勉强笑着呢,然而心里一酸,就是忍不住又捂住了脸掉泪了。
「……忆情?」萧子灵搭着唐忆情的肩膀,低声问着。
「对不起,我……我……」想要忍着,然而却是适得其反。耳边听得萧子灵呼唤,那满腹的辛酸就是化作了苦涩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了。
手肘撑着桌面,唐忆情的双手捂着脸,就是低声痛哭了起来。只哭得萧子灵手足无措,几乎也要跟着哭了起来。
「你别哭了啊,忆情。我不怪你了,你别哭啊……有谁……是不是谁欺负了你?你说你说,我把他打得连他亲娘都不认得他!」
「哭得出来,也是好事。」谢卫国却只是微微笑着。
欸?看着自己的师叔,萧子灵只觉得等会儿所有的事情都要失控了。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我家十三口老小,都让胡兵杀了,女眷六个吊死在了大厅,现在我拿刀要去杀敌,却让人挡了下来,有谁比我有资格哭的!
隔壁桌子,一个约莫六十多岁的老翁,气得发抖。
萧子灵看着这个老人,只暗地里希望他别再惹事了。
「你吼什么呢,这战事停了,少死的何止上百人。」另外一桌的中年士兵,身上还穿着军服,拿着酒杯,喃喃说着。「不管如何,早停的好。早停一日,就多活几百个百姓。」
「停了?什么停了?」萧子灵问着。
「半个时辰前的事,华亲王跟察唯尔签了约,划地为界,不再打了。」那士兵指了指客栈楼下。「怎么,你没见到过河的人多了起来?」
「什么!……」萧子灵连忙朝客栈下看去,果然,本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如今已然是挤满了街道,喧哗成一片。
「要过河的,就快过吧,听说明日就不让人过了。」另外一个士兵说着。
唐忆情抬起了头。
「怎么可能呢!就凭华亲王一个人?他……」
当萧子灵忍不装着时,谢卫国沉默地捉住了他的手臂,严肃地看着他。
想起了前几日的事,萧子灵突然懂了。
所以……真是华亲王反了……
华亲王反了……华亲王反了……那玄武呢……玄武呢?
反捉着谢卫国的手,萧子灵的气息有些乱了。然而,谢卫国只是使着眼色,让他保持着沉默。
「……你们要上哪去吗?」唐忆情擦了眼泪之后,笑着问了。
「……我……我本要去软沙岗的,我……」心里也是乱成了一片,萧子灵颤着唇说着。
「软沙岗吗?」唐忆情轻轻重复了一次。「想是西边吧?那我就先告辞了。」
唐忆情轻轻笑着。
「……什么?」萧子灵看着唐忆情。
「趁着能过河,我想我还是继续往南走吧。」唐忆情微微笑着。
「……你也要走了……可你……要去哪里?要回山庄吗?」
「不回了……」唐忆情说着,可见到了萧子灵难过的表情时,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可我一定会常回山庄看你的,你……子灵……」
这下子,不是唐忆情哭了,换成了萧子灵。
只觉得天地换了样子,所有的人都要远去,萧子灵心里一酸,就是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客栈里有着伤心往事的,生离死别的,也跟着此起彼落地号哭了起来。这战争停了的时候,本该是欢欣鼓舞,可长久压抑下来的悲痛,却在此时宣泄着。
「子灵……」轻轻抱着他的肩膀,唐忆情低声安慰着,可萧子灵还是继续哭着。
「子灵,别哭了,子灵……」
「你走啊!你不是要走吗!走啊你!走啊!你管我哭什么!走啊!」萧子灵拨着唐忆情的手,哑声哭喊着。
「你别放在心上,我想他只是舍不得罢了。」谢卫国带着微笑说着。「既然有要事在身,就快些离去吧。说不得什么时候,这桥就封了。」
说是如此说着,然而唐忆情的手却依旧放不开那正伏案痛哭着的萧子灵。
看了看萧子灵,唐忆情为难地重新望向了谢卫国。
「我呢,是会叫你留的。」谢卫国微笑说着。「毕竟,这孩子需要人陪。可你,总要自己决定。留好呢?不留好呢?走了之后,一半解脱了,另外一半是不是还挂在了心上?毕竟,你们这一分开,也许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一辈子……」唐忆情低声重复着。
「……是啊,一辈子……」谢卫国微微笑着,垂着眼睛,浅浅喝着酒。
喃喃念着那太过可怕的话语,双手也是怎么都放不开那哭泣着的肩膀,唐忆情看着萧子灵,又看了看谢卫国,心里也是乱成了一片。
要走呢?还是要留?一再需要抉择的情境,这次却是更加的艰难。
渐渐的,萧子灵的哭声停了下来。他感觉到了唐忆情握着自己肩膀的手,于是缓缓看向了他。
唐忆情的眼神与他相遇了,有些痛苦,却又有些怜惜。
「不要因为怜悯。」谢卫国却是突然认真说着。「若你不愿,就不要留,这孩子总有要长大的一天。」
「您说的对。」唐忆情却是看向了谢卫国。「人总有放不下的事,而我这一走,也许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你……」
「与其一辈子就这么挂在心上,孰轻孰重我也总该要有抉择。留着,顶多就是让他寻着了……」唐忆情泛着有些无奈的苦笑。「可总也有要说得清楚的一天,就这么牵着、挂着,逃着、躲着,也是我的不对。」
「忆情……」萧子灵捉着他的手,低声唤着。
「其实啊……」轻轻拍着萧子灵的手背,唐忆情放开了萧子灵,在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了下来,带着愉快的笑容。「我嘴里说的是要走,却压根儿不晓得能去哪里。一起走,也有个伴不是?」
萧子灵的脸微微红了。
「听见了没?」谢卫国看着自己的师侄,却是无奈地摇着头。「学学人家,你都几岁了,一点担当都没有。」
萧子灵对着自己师叔吐了舌,接着就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想到了玄武,却又是止住了笑容。
「怎么啦?」谢卫国问着。
「……师叔!」萧子灵扑了向前,抓着谢卫国的手臂。
「怎……怎么?有事就说啊……」
在客栈只待了三天,玄武帝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谢卫国才刚拆开信,萧子灵的头就迫不及待地挨了过来。
「喂。」谢卫国说了一声,于是萧子灵才悻悻然地走了开去,坐在了自己位子上。
而谢卫国看了没多久,唐忆情一边擦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也是笑着走了进来。
「听说有消息了?」
「没错。」谢卫国看完了信,低声叹着。
「怎么?玄武现在还好吗?」萧子灵连忙问着。
「不好。」谢卫国看着他。「非常的不好。」
「……什么?」萧子灵愣了。
「我可以看看?」唐忆情连忙接过了谢卫国手上的信,低头读着。
「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啊?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萧子灵急了。
「萧子灵,玄武是对你不错,可你不要忘了……」谢卫国说着。「他害得你家破人亡,对你好是应该的。一仇一恩,功过相抵,你又何必在意着一个亡国之君?」
「……可是,玄武是好人,他……」萧子灵有些着急地说着。
「他怎么了?」
「他是我朋友!我说过要保护他的,我……」
「童言童语不必当真。」谢卫国摊着手。
可虽当时童言童语,心意却是一片的真诚。想起自己当日不告而别,他该要有多么着急。如今人事已非,只怕在自己逍遥度日的当时,他却是终日饱受折磨……
「一南一北,都有人宣称见到了玄武帝。」唐忆情把信交给了萧子灵,带着微笑说着。「如何?你要去救他吗?」
「当然!」萧子灵接过了信,低头读着。
「可今日就算赶了去,只怕也会扑场空。玄武帝可能即日就会被处决,羁押的地方也不能确定。你又有任务在身,能够耽搁这么多时日?」谢卫国说着。
看着萧子灵绝望的表情,唐忆情连忙就是说着。「事有轻重缓急,若软沙岗那儿并非十万火急之事,这一头身系天下安危的玄武帝却是命在旦夕,我们是应从权达变。」
「……对……对啊。」萧子灵连忙点着头。
「我是没有差别的,可你……」看着唐忆情,谢卫国挑起了眉。「危急之时,我只怕救不得你。」
「我……自是远远避着。」唐忆情苦笑。
「是啊是啊,师叔不用担心,忆情我会顾着的。」萧子灵连忙说着。
「怎么顾?」谢卫国挑着眉。「右手提着剑,左手抓着玄武帝,嘴里叼着唐忆情?」
「才……才不是!」萧子灵嚷着。
「谢大侠请放心,我……虽说武功不济,自保的拳脚还是有的。再者,若是有了什么危难,我也有长剑护身……」唐忆情说着。
「……我想问很久了,你以前使过剑?」
唐忆情的脸颊有些红了。
「是啊,忆情,你什么时候练的剑,我怎么都不晓得。」萧子灵也是问着。
「我……是大哥教的……」唐忆情的眼神有些仓皇地避着。
「大哥?哪个大哥?」谢卫国问着。
「……贵门派的,沈云开大侠。」唐忆情低声说着。
「……不会吧,七师兄转性子了?」
「这……其实,我也只是个没有用的学生罢了……」唐忆情咬着唇,小声回答着。「多亏得大哥耐心。」
「……等一下。」发觉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萧子灵提出了疑问。
「啊?」唐忆情看向了萧子灵。
「你叫我七师叔大哥,那我不是要叫你……」
「师叔?」谢卫国挑着眉。
「喔,不会吧,又是一个师叔!」萧子灵嚷着。
「噗……」看着萧子灵的「惊喜」,唐忆情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不管啊,不管!我到现在没遇过一个辈分比我小的人啊!」萧子灵嚷着。「现在就连忆情我都要叫师叔?」
对着不服气的萧子灵,唐忆情一边笑着,一边安抚着。嘴角眉间,尽是柔柔的笑意。
教了剑招,连佩剑都送?七师兄可真是越来越慷慨了啊。一旁的谢卫国看着唐忆情,只是想着。
唐忆情在看着车外。
驾车的弟子是丐帮里数一数二的好手,驾起车来既快又稳。虽说谢卫国的帮主之位,与以前比起来是有些不牢靠了,可沿路上丐帮给他的尊重跟礼遇却完全不比之前的差。更有甚者,沿途上的旅店跟食宿往往都已安排妥当,萧唐二人跟着这位师叔走,可说是一点都不需要担心的。
就如同此时,前往华亲王南军营区救人,不论路线或是沿途重重关卡都有人打点。只除了舟车劳顿之外,两人没受什么苦。
谢卫国与萧子灵都睡了。谢卫国是早已习惯了颠簸,而萧子灵是难得放了松。只觉得出了庄来,就这段时日最为安稳着,之前担心着师叔的病,一路上提心吊胆着,如今与忆情重逢了,看着他温暖的笑容,只觉得肩上的重量也被分了一半去。
也因此,萧子灵这两天来,睡得是两个多月以来最熟的两次。因为他晓得,如果有什么事,唐忆情会把他叫醒的。
可就是唐忆情自己,还在看着车外。盘坐在车厢里,感受着马车一路飞驰,脚边是自己的行李,双腿上是那把贵重的长剑。纯白的剑鞘镶着纯金的云纹,在偶尔透了进来的月光下,闪耀着高贵的光芒。于是,本只是看着车外的唐忆情,把目光移到了腿上的长剑。
「忆情?忆情?」萧子灵小声唤着。
「……啊?子灵?怎么了?醒了吗?」唐忆情低声问着。
「是啊……」萧子灵睁着还有些睡眼蒙眬的眼睛。「你在看什么啊?」
「……没看什么。」唐忆情低声说着。
「你这把剑真好看。」萧子灵迷迷糊糊地说着。「只可惜我的剑不需要剑鞘。」
「……其实,我也不晓得我带来了。」唐忆情看着自己的长剑,却是苦笑。「走到了半途,才发现自己竟然还带着,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为什么要丢呢?这把剑很漂亮啊?」
「……我不配使,不如早些还给了人家。」
「乱讲,谁敢说你不配,把他抓来,我好好开导开导他……」说着说着,萧子灵慢慢地又睡着了。
左手抚着萧子灵的长发,右手放在了剑上,唐忆情继续看着他的月亮。
「哟!大爷!早上刚摘的青菜哪!」
三人走在街上时,沿路的小贩热情地叫卖着。
食宿的事情一打点好,谢卫国就让他们去下一个镇上等着了。为的也是一救到人,直接就走,不用再回来这儿了。
因为太烈的阳光,唐忆情仰头看去时,略略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好象有些热啊。」萧子灵苦笑着。
「只怕午后要下大雨。」唐忆情转向了萧子灵笑着。
「啊,下得好,这日头要把我烤焦了。」一边喃喃说着,萧子灵一边搧着唐忆情的帽子。
「早让你戴了,戴着日头就不会这么晒了。」唐忆情拿过了萧子灵手上的黑纱帽,无奈地把它戴到萧子灵头上。
「这样好奇怪啊。」萧子灵伸了手要去抓帽子。
「等你晒昏头就不会说奇怪了。」唐忆情抓过了萧子灵的手,无奈地说着。「大家都是这样戴的。」
「可你又不戴?」转过头的萧子灵,不服气地说着。
戴着自己黑纱帽的萧子灵,看起来倒还有些有趣。看了他一眼,唐忆情笑了笑,却是没有说什么话。
「呐,你还笑。」萧子灵嚷着。
「不笑不笑,你戴着挺好看,就别糟蹋这顶帽了。」唐忆情笑着,继续走着。
手让唐忆情牵着,顺道也一路晃着手,萧子灵倒是悠闲地彷佛只是逛着大街。
身旁走过的百姓,只怕也不晓得,他们的目的却是镇外的军营。
「等会儿只怕要下雨。」谢卫国皱着眉。
「下了雨好,巡夜的人少一分注意。」唐忆情笑着。
「你呢?要不要先去镇上避避?」谢卫国低声问着。
「我想最好如此。」唐忆情苦笑着。「送你们到军营,我就去镇上。」
到了军营,潜身在山陵上时,天已经让乌云遮了一半。
然而,见到了满山满野的军帐时,三人同声叫了苦。
「没人引路,只怕就算给我们一个一个找,也要找上个把月。」谢卫国低声说着。
「我去抓个人问。」萧子灵跃跃欲试。
「去。」谢卫国说着。
「千万小心。」唐忆情低声说着。
萧子灵已然纵身而去,沿着军营外围找着落单的牺牲者。
这头,依旧潜藏着的两人,却是低声说着话了。
「你跟我七师兄是怎么回事?」谢卫国看着前方,却是问着身旁的人。
「啊……」唐忆情转头看向了他。
「我七师兄到处找你。」谢卫国的眼睛依旧看着前方。
「……」唐忆情咬着唇。
「我把你跟我们在一起的事情告诉他了。」谢卫国说着。
「什么!」唐忆情低声惊叫着。
「可我还没跟他说我们在哪里。」谢卫国说着。
「……」唐忆情似乎松了口气。
「等会儿你就去镇上躲着,你少了根寒毛我赔不起。」回头看着唐忆情,谢卫国神秘地笑着。
「……谢大侠。」唐忆情勉强才笑了出来。
「……欸?」谢卫国看向了远处,只是皱了眉。「抓一个就好了,他拎着两个回来干嘛?」
「因为被他看到啦。」萧子灵指着地上另外一个士兵。「我只好一起带来了。」
被点了穴的两个士兵,都是汉人。此时睁着恐惧的眼神看着面前三人,全身都在发着抖。
「笨。」谢卫国敲了萧子灵的头。
摸了摸自己的头,萧子灵有些委屈,不过还是不敢回话。
「欸?我有个好主意。」当唐忆情如此说着的时候,几滴雨水已经从天空落了下来。
天空上打着闪电,过了不久就是雷声隆隆。
豆大的雨滴落在了地面,几个本来还在生着火的士兵,连忙躲进了自己的军帐里。
巡着夜的士兵,也是乱成了一团找雨具。也因此,没人注意到同样也是抱着头、飞奔而来的两个士兵了。
只见那两个士兵,一路飞奔着飞奔着……却是越来越深入了营区。
左转着、右转着,偶尔揭错了营帐还会连声道着歉。
「就在附近了,可怎么都找不到?」冒着大雨,萧子灵甚至还得提高了音量,让面前的谢卫国听着。
「再找找,我想他们不敢骗我们。」谢卫国同样也是小心地喊着。
求求您,求求您了……
正当唐忆情冒着大雨,往营区外跑去时,偶然地,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哀求声。
可是士兵在欺侮良家妇女?
虽说正在下着大雨,唐忆情也是脸色一变,转头奔了去。
然而,才刚奔至,唐忆情却是一身的冷汗。只见五六个士兵拖着一个女子的长发,一路拖了回营区。
而令他一身冷汗的是……那女子是一点都激不起男人的兽欲的。
一颗头颅,只有后头留着长发,其余的部分都只是可怖的疤痕。勉强看得出是嘴的部分,正在一张一阖地喊着,那倾盆的雨水甚至还灌到了她嘴里,让她喊了一阵子后还让雨水呛得剧咳了起来。
「逃!我叫你逃!累得哥儿们淋着雨找你!」一个士兵给了女子一个狠狠的巴掌。
「只可惜是个丑八怪,消不了火气……哈哈哈哈!」几个士兵猥亵地笑着,那声音可真是刺耳。
「好了好了。」另外一个士兵挡下了第二个巴掌。「算你倒霉啊,跑的不是个美人。」
「呸,至少还要个能看的。」那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不看脸,身材倒也不错啊。眼睛闭上,衣服扒了……」
听得那几人越说越恶心,唐忆情渐渐也是动了怒。
此时,几个闪电打了下来,唐忆情也缓缓拔出了长剑。然而,他的目光却扫着了女子的眼睛。
那女子看见他了?唐忆情微微一愣。
被淋湿的黑发几乎覆盖了整个脸庞,从发上流下的雨水还沿着脸颊滴落,冻得青白的脸色想必也不好看,然而,此时的唐忆情在女子眼中,只怕也是个救难的菩萨吧。
等等!等等!
然而,女子的唇形却是如此说着,眼神也是不断地制止着唐忆情的涉入。
……怎么?唐忆情有些不解了。
等等!等等!眼见唐忆情困惑,那女子更是着急了。
「要把她押回去吗?」一个士兵问着。「可也好歹是个女的。」
「你要上?我可看得倒胃。」
唐忆情眉头一皱,火气待要发作,可女子却是依旧哀求着他不要动手。
「不要不要,既然你不要,就押回去吧,我可不要。」
押回去?唐忆情懂了。
于是,跟着这群人,唐忆情压低了气息,无声无息地跟在了后头。
「奇怪?」这头,找着的两人面面相觑,倒是有些急了。
就这么一点大的地方,竟然没一个是对的。而随着雨势下得久了,备齐了雨具的士兵也开始回到了岗位。这地方,是不能再像刚刚一样地瞎找了。
「糟糕。」谢卫国叹着气。「可惜了一个天时地利。」
「人和来了,师叔。」萧子灵见到了一小队的士兵,似乎押了个女人,就是连忙低声说着。
「喔?看来有机会。」谢卫国眼睛也是一亮。
「……欸?忆情也来了。」萧子灵低声惊呼着。
「他来做什么,不是叫他躲着的?」
「……快!」
眼见着不远处的唐忆情已经拔了剑,两人同声惊叫着,就是奔了向前。
等到了女子被扔到营帐前,营帐里也有人出来接应后,唐忆情就拔了剑。
然而,没等到压积着的怒气发泄,谢卫国跟萧子灵两个人就已经冲了过来,一人三个,点倒了总共六个士兵。
「来人啊!有人闯进来了!」营帐里的士兵高声喊着,一面提着刀也冲了出来。
「欸?你们怎么……」唐忆情既惊又喜。
「营帐上头有写红字的,都是关着囚犯的!」那丑陋的女子高声叫着。
「太好了,你左我右!」谢卫国低声喊着,放倒了要往唐忆情这儿冲来的士兵后,就是与着萧子灵兵分两头。
只见鞭起剑落,帐棚倒了一座又一座,士兵也是倒了一个又一个。
从帐棚里仓皇逃出的俘虏,一边尖叫着一边朝着四处散去。
「玄武!玄武!你在不在!」萧子灵杀得眼红,一边喊着。短短一个片刻间,就杀开了一条血路。
「壮士!壮士!」正当唐忆情也要加入战局时,却是让女子拉住了裤脚。
「啊?怎么?」唐忆情低头看去,连忙问着。
「救救我夫君啊,壮士!我夫君身染重病,单独被关在东侧的帐营里!上头也是写着红字的,写着疫!」
「好!我去!」唐忆情喊着,然而才刚转过身,却发觉了……
「你的脚!」重新回过头,唐忆情惊呼着。
女子的脚拖在了地上,似乎无法走路。
「别管我了!我的脚筋给他们挑断了!救我夫君!救我夫君啊,壮士!救他!救他就好!」
「……」只是迟疑了片刻,喊打喊杀的士兵就越来越多了。也是深知单凭一人之力救不得所有的人,唐忆情眼神一黯,舍了女子就往东边奔去了。
「忆情!你去哪!」萧子灵见到了,就是着急地喊着了。
「有个跛脚的!先拿下他了!」一个小将领喊着。
「别让他出事!」谢卫国也是急了。
然而,跛脚的唐忆情,撩起衣角后,竟然是曼妙而轻灵的步法了。
只见几个方位踩过,后头追着的士兵就被留在了后头。
「……连横波步都教了……」谢卫国只是咋着舌。
「等会儿我会回约定的地方!」唐忆情的声音远远传了来。
冒着大雨,沿路奔着,总算来到了东边的营区。
一来到了这里,不晓得为了什么,追兵竟然就少了许多。
不只是追兵,就连营帐也都是东倒西歪、零零落落的,在这磅礡的雨中,显得更加的凄凉。
听到了远方的声响,几个咳嗽着的、身上穿着军服的士兵挣扎着揭开了营帐看着。
可纵使见着了一个陌生的男子,正在沿路查看着营帐上的编字,也是没有力气喊打喊杀了。
有着一种奇异的气氛,彷佛这儿只是一个被遗弃的角落罢了。
唐忆情一边走着,一边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手上,握着剑柄,越来越紧。
可终于找着了上头写着「疫」字的帐棚,可当唐忆情才刚揭开时,不远处的地方就传来了喊打喊杀的声音。
忆情!快走了!
是萧子灵的声音,记挂着唐忆情,便与谢卫国一起来了。
「我找着了!马上就来!」唐忆情回头喊着,接着就是连忙在黑暗中找着那女子的丈夫。
没有多久,当他终于找着了病榻上的人时,那男子已经疲惫地睁开了眼睛。
「我背你,咱们快走。」唐忆情见着了男子的样子,心里就有了打量。
面容枯槁的男子,脸上的须发也彷佛许久没有整理了。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布衣,依稀之间还可以分辨原是轻软的料子。
想起了这场战乱的残酷,唐忆情轻轻一个叹息,将佩剑在腰间绑了好,就是弯下了腰将男子背在了背上。
忆情C了没啊!
帐棚突然被揭开了,萧子灵探头进来,心急地问着。
「我找着了,走吧。」唐忆情说着,背着男子就是连忙出了营帐。
不远处,只见黑黝黝的长鞭在火光中挥舞着,饶是谢卫国一马当先,挡下了所有的追兵。
一个鞭落,就是十数声的哀嚎。同样也是让雨冻得清白的脸,却只是严肃。
「师叔,走了!」萧子灵喊着,于是谢卫国便是转回了身,提气往三人奔了去。
唰唰唰。一见谢卫国回头,就是十数枝的羽箭。
「师叔小心!」萧子灵也是提足奔去,拔剑、纵身、一一斩下了飞箭。
只见那箭雨都落了下,萧子灵手上提着闪耀着隐隐紫光的长剑,怒目而视,那追兵就噤了声、不知不觉地就是往后退了一步。
「走。」谢卫国低声说着,于是萧子灵也是转回头奔了去。
唐忆情背着男子,左右两人护着,一路奔出了营区。
辨认了星斗,谢卫国找出集合点的方位,可就在三人再度移动脚步的时候,唐忆情背上的男子却是颤着声说了。
「练羽呢……」
那声音太过的沙哑以及低微,以至于就连唐忆情也没有听得清。
「你说什么?」唐忆情停下了脚步问着。
然而,他背上的男子却似乎呆愣了一时而没有回话。
「怎么啦,忆情?」萧子灵问着,走到了唐忆情身旁。
「忆情……」那男子低声喃喃念着。
唐忆情用着有些疑惑的眼神看向了萧子灵,而萧子灵则是朝他耸了耸肩。
「产涂了?」谢卫国走了过来。
「……不……不……练羽……我的妻子……练羽呢……」那男子勉强地说着。
「你妻子?我没看见啊,叫练羽吗,练……」萧子灵才说了几句,就捂住了自己的口。就着残存的黯淡月色,他走上了前,小心翼翼打量着唐忆情背上的男子。
「你妻子?我有见过,可是……请节哀顺变,嫂夫人牺牲了自己,让我先来救你。等初步安置了之后,我们自会重回军区营救……」
「喂……」萧子灵暗自里拉了拉唐忆情的袖子。
「啊?」唐忆情疑惑地看着萧子灵。
「喂……」萧子灵努力摇着头,指着他背上的人。
「啊?」唐忆情还是不解。
「小子灵,你玩什么把戏。」谢卫国也是不懂。
「他……他……」萧子灵指着唐忆情背上的人,只是结结巴巴地说着。
萧子灵努力忍着,一直忍着,直忍到了客栈,唐忆情把人放在了床上,回头要点灯的时候。
「忆情,你跟我来。」萧子灵连忙阻止了他的手,一把将他拉离了这个房间。
「怎么啦,子灵?」唐忆情一路被拉着,一路低声问着。
「跟我来就是了啦。」萧子灵低声说着。
而另外一头,见着两个小辈手拉着手,几乎可以说是逃走一般地消失时,谢卫国满腹疑惑地自己点了灯。
想是许久都没有见过光线,那人甚至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自个儿好好休息,我让人送饮水食物过来……衣服我也会替你准备一套。」
「多谢……大侠……」
「要谢就谢那个唐忆情,是他要救你的。你好好休息。」谢卫国离开了。
「忆情……唐忆情吗……」
「子灵啊,你……你是要把我拉去哪里?」唐忆情一路被拉着,一路低声问着。
而萧子灵则是很夸张地,一直拉到了客栈外一里,确定了安全后,才一边喘着气,一边指着客栈的方向。
「怎么啦?」唐忆情有些好笑地问着。
「你没听见吗,他的妻子叫练羽耶!」萧子灵嚷着。
「连妤?怎么啦?你认识啊?」唐忆情问着。
「练羽!柳练羽!想起来了吗!」萧子灵抓着他的手臂,只差没有大力摇了。
「柳练羽……柳练羽……柳练羽?……」唐忆情想着,倒还像是忘了。
「华清雨的未婚妻啊!」萧子灵忍不装着了。
「啊……怎么可能呢?」唐忆情也是呆了。
「怎么不可能!你没好好看过他的脸吗!」萧子灵低声喊着。「我的忆情祖宗啊,你这次可是替自己救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啊!」
「你是说……他就是……怎么可能呢?华山派还在北边啊,再说一个堂堂的华山门人……」唐忆情捂住了自己的嘴。是了,他倒忘了,华山迁派的事情……「我看我们明早就动身,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吧。」萧子灵说着。
「……可这儿离营区也不会太远,追兵只怕明后天就会搜到了。」唐忆情低声说着。
「你还为他想啊,忘不了他吗?你的脚是谁害的,你忘啦!」萧子灵忍不装着。
「……」唐忆情有些无奈地别过了头。
「……对不起。」萧子灵低声说着。
「……」唐忆情还是没有说话。
「……对不起啦,我给你说对不起啊。忆情,你别难过了……」萧子灵软声唤着。
「……怎么是你说对不起呢,我这命还是你救的,你当我真忘了……」唐忆情低声说着。「……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害怕……」
「怕他?他病得只剩一口气,如果还敢来惹你,我就把他的头从脖子上扭下来。」萧子灵恶狠狠地说着。
「……不是。」唐忆情回过了头,看着萧子灵,有些无奈地说着。「只是,不晓得为了什么,已经没有恨了。」
「……没有恨?」萧子灵睁大了眼睛。「你竟然原谅他了?」
「……是吧。」唐忆情无奈地笑了一笑。
「你……你你你,你别当个滥好人啊你!」萧子灵嚷着。
「……不……我想,我……也许真是个无情的人。」唐忆情低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