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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旧时的情分

    众人淋了一身的雨,可在各自洗过热水后,还没有回房,就闻到了香气浓郁的姜汤味了。

    「一定是忆情煮的。」萧子灵对着自己师叔笑着,也拉着他去了忆情房里。「先喝点再睡啦,别糟蹋了。」

    同样也是刚洗过热水的谢卫国,本就要直接回房睡了,给萧子灵这一拉,也是只能迷迷糊糊地跟着走了。

    「师叔坐。」萧子灵把谢卫国在桌边的椅上按了下,就去帮唐忆情了。

    不出萧子灵所料,唐忆情一洗过热水,就去厨房弄了姜汤。此时才刚拿回房,要分盛给他们呢。

    「先给谢大侠。」唐忆情舀了一碗给萧子灵。

    「当然啦。」萧子灵笑着,连忙把姜汤小心地端给了谢卫国。

    「师叔,喝点姜汤再睡吧,不然会着凉的。」萧子灵说着。

    「借花献佛。」谢卫国挑了眉。

    「呐,师叔,此言可是差矣。」萧子灵说着。「人说,有钱出钱、那个有力出力……呃……总而言之呢,就是各司其职。」

    「你师父听了,不把你的头扭下来不可。」谢卫国叹着气。

    「呵……呵呵……」萧子灵可爱地笑着,可他其实也有点昏沉沉地想睡了。

    「喝碗热汤下肚,等会儿睡得比较舒服。」唐忆情笑着。「子灵,来,这是你的。」

    「喔……」萧子灵连忙也去端了。

    就在两人都小心喝着姜汤时,唐忆情仍在忙着。

    「怎么啦,忆情?你不喝吗?」萧子灵问着。

    「我去给他……送姜汤去,等会儿再喝。」唐忆情指着隔壁房,忍不住笑着。

    「……不成不成,我去。」萧子灵放下了自己的姜汤,饶有其事地说了。

    「怎么,端碗汤呢,也有人抢着去?」唐忆情笑着。

    「可不是呢,如果……」萧子灵正要说着时,就让谢卫国打断了。

    「给他去吧,端汤这种事情怎么可以给师叔做呢。」谢卫国说着。

    萧子灵呶着嘴看着谢卫国,唐忆情在一旁也是低声笑着了。

    「那就麻烦你啰,子灵。」唐忆情递给了萧子灵一副碗匙,含笑说着。

    「我去去就回来,你先喝汤啊。」萧子灵挤眉弄眼地给唐忆情使了眼色后,就走了出房。

    唐忆情还在笑着,坐了下来也开始喝着姜汤了。

    「要我说,你比萧子灵有用多了。」谢卫国一边喝着汤,一边感叹着。「早晓得如此,就拿这小子早点换了你来。」

    唐忆情忍不住又低声笑着。

    「……你救回的人,有什么不妥吗?」谢卫国低声问着。

    「……旧时的一个朋友。」唐忆情微微笑着。

    「可我瞧我家的小师侄暗地里瞪了人家好几眼,还以为他曾经惹毛了这个宝贝师侄。」谢卫国低声说着。

    「……没错。」唐忆情却也是笑着。

    「有好戏看了。」谢卫国小声地说着。

    「我想也是如此。」唐忆情同样也是小声地在他耳边说着。

    哟!讲什么悄悄话,这么神秘。

    萧子灵一进房,见到的就是两个人正在咬耳朵。于是就是挑起了眉。

    「正在讲你的坏话。」谢卫国认真地说着。

    「我的坏话?」萧子灵叉了腰。

    「别担心,只说了两句……欸?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唐忆情问着。

    「不然呢,还要我喂他不成。」萧子灵嚷着,不晓得是故意还是忘了他们与那华清雨只有一墙之隔。

    「……」看着萧子灵,唐忆情只是无奈地笑着。

    「你要对他好,可不表示我也要对他好。」萧子灵走了过来,拿过了自己的姜汤,自顾自地喝了起来。「给他端过去就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喝不到是他自己没福气。」

    「……还是我去吧。」唐忆情无奈地笑了笑。

    「……随便你。」萧子灵呶着嘴。

    不只是没喂他,就连那已经熄掉的灯都没有替他点上。

    当唐忆情走进华清雨房间时,就只能苦笑了。

    然而,这倒好,趁着这黑暗,也避得开被他认了出的尴尬。

    唐忆情走到了桌旁,拿过还有着热度的姜汤,走到了华清雨的床旁。

    那病重的华清雨,只是勉强睁开了眼睛。

    「先喝点姜汤,明早我们替你找个大夫。」唐忆情低声说着,将华清雨扶了起来。

    「……多谢……」华清雨沙哑地说着,就要自己去拿那碗。

    「别……」唐忆情正当拒绝,可想到了这人一向自尊甚高,这话也只说了一半。「这碗烫,小心拿。」

    「多谢……!」

    磅!

    果不其然,手才一抖,那热汤就洒了一地,还摔碎了一个瓷碗。

    就连唐忆情也没闪过,一半的下摆也给汤洒了上。

    浓郁的姜香味登时溢满了整个房间。

    「……抱歉……」那人低声说着。

    「……不要紧,我另外端一碗来。」唐忆情低声说着,离开了他的身旁。

    忆情?没事吧?隔壁萧子灵的声音传了来。

    「没事,只是不小心洒了。」唐忆情一边回答着,一边往房外走着。

    「……你就是唐忆情?」床上那人低声问着。

    「……是的。」唐忆情回过了头,低声回答着。「怎么了?」

    「……多谢救命之恩。」那人只是说着。

    端过了另外一碗姜汤,唐忆情这次亲自喂给了华清雨喝,而华清雨没有再拒绝了。

    在嘴边轻轻吹凉了姜汤,才送到了华清雨嘴边。如此喂了没几口,一颗有些温热的泪水就滴到了唐忆情的手背上。

    温厚的姜汤,香醇的气味。唐忆情有些愕然了。

    「多谢……」那人哽咽着。

    「……谢什么呢?举手之劳而已。」唐忆情有些无奈地笑着,继续吹凉着下一匙的热汤。

    唐大侠,帮主让我来打扫。门外有人敲着门。

    「请进。」唐忆情说着,继续喂着。

    ……欸?怎么没点灯呢……

    「……别点!」瞄见了火光,唐忆情连忙就是转身喝着。动作之仓卒,甚至洒上了一些姜汤在华清雨的手上。

    而听见了唐忆情的喝止,那丐帮的弟子就是连忙搧熄了手上的火折子。

    对……对不住!那两个丐帮的弟子连忙道着歉。

    「……不要紧。」唐忆情自知失态,也是低声说着。

    而华清雨,则是睁着眼睛,似乎想要看清着唐忆情的脸。

    「喝完了,就睡吧。」唐忆情继续喂着,低声说着,而华清雨也是沉默地继续喝着了。

    只是,一双眼睛徒劳无功地调着焦点,却怎么也看不清眼前之人的面容。

    「内息耗弱,外寒内燥,五脏失调……啧……」

    一早请来的大夫,瞧了华清雨一眼,就已然频频摇头。如今才搭上了脉,一颗头更是摇得彷佛要掉下来似的。

    一旁的萧子灵看来是随时准备好要去接头了,一见到了大夫摇着的头终于停了下来,也跟着松了口气。

    「死不了。」大夫最后有了结论。

    早说啊。萧子灵没好气地看着这个大夫。

    「可也跟不起我们这舟车劳顿吧。」谢卫国沉吟着。

    另外一头,华清雨却是疲惫地看过了整个房间,可就是昨晚的人没再出现了。

    ……忆情……

    听得了萧子灵的问话,华清雨就是连忙听着了。

    「说是去买些蔬果,路上好给你解馋。」谢卫国说着。

    「真的?」萧子灵高兴地说着。

    「……请问……」华清雨连忙问着。

    「……何事?」谢卫国问着。

    「那位唐忆情大侠,他是……」

    「他师叔。」抢在萧子灵之前,谢卫国说着,还指了指他。

    萧子灵没有好气地双手叉在胸前,倒也是无法辩驳。

    「……可看来好是年轻……」华清雨低声说着。

    「……我师叔他老人家驻颜有术,怎么?怀疑吗?」瞧了华清雨脸色,萧子灵就是起了捉弄之心。

    「……不……我怎会怀疑,只是……」

    「华清雨,论辈分我可大上了你一辈,对着我唐师叔,要叫唐师叔祖,晓得吗?」

    华清雨?谢卫国挑了眉。

    「师叔祖?……这……等等,为何您晓得……」

    糟……晓得说溜了嘴,萧子灵却是开始装了傻,四处瞧了去。

    「大侠,您适才……」华清雨用着沙哑的声音继续问着。

    「啊!忆情也该回来了,我去帮他!」转过身,萧子灵就是连忙逃了走。

    「欸!」谢卫国却是留他不及。摇了摇头,回过身却是见着了华清雨着急的样子。

    「大侠……」

    「……我是现在才晓得你就是华清雨。」谢卫国说着。「别问我,问我那鬼灵精的师侄去。」

    「您也是他师叔?」华清雨问着。

    「嗯……你放心,华山也算是一大宗家,晓得了你是华山后人,我自会好生礼遇。」谢卫国低声说着。「可先抱歉了,告辞片刻……我与我师侄有话要好好谈谈。」谢卫国挑着眉。

    「他是世界上最坏最坏的人了!」三人另辟密室说话,萧子灵眼见「事迹败露」,就是扬起了声嚷着。

    而听过了萧子灵的「细说从头」,唐忆情却是早已尴尬不已,也是一再地躲着谢卫国询问的眼神。

    「你不怨他?」谢卫国问着。

    「……」唐忆情摇了头。

    「我们忆情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所以才不怪他。」萧子灵说着。「我可不会忘。」

    谢卫国还是一直看着唐忆情。

    「若你有难言的苦衷,我不怪你。如今既然重逢,你可要与他一同躲了开?」谢卫国问着。

    「……躲?」唐忆情抬起了头,却是不懂。

    「……你之所以躲着七师兄,莫不也是为了华清雨?」谢卫国问着。

    「啊……不!并不是的!」唐忆情却是连忙否认着。「如今我与他只有旧时的情份。」

    「……你无须瞒我,若你真……」谢卫国说着。

    「谢大侠,确是如此,我又何须隐瞒?不瞒您说,我已是准备走了的。若是让他认了出,只是徒惹麻烦罢了。」唐忆情苦笑着。

    「走?为什么你要走?」萧子灵连忙问着。

    「我想了一夜,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如今他重病在身,需要人照料,可我却已是不愿相见。」唐忆情苦笑着。「长久一来,纸必包不尊,所以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先与谢大侠跟你告辞了。」

    「……我先说,你走我就走。」萧子灵却是说着。「他可不关我事。」

    「……子灵走,我也会一起走的。」谢卫国说着。「我得送他去软沙岗。」

    「好吧,那我们就把华清雨丢下来吧。」萧子灵做了个结论。

    「可是……」唐忆情迟疑着。「这么一来,不就……」

    「对喔……」萧子灵说着。「可是没办法啊,算他倒霉吧。顶多我们给他留条棉被?」

    「子灵啊……」唐忆情看着萧子灵,只能苦笑着。

    「……怎么啦,那剑可是插在你身上啊。我还没忘,你自己就先忘了?」萧子灵嚷着。「你对他这么好干嘛?别忘了他还娶了老婆,他不会感激你的!」

    「……我又何尝需要他的感激呢?」唐忆情柔声说着。

    「……可是……」萧子灵又提高了音调。

    「子灵……」唐忆情拉着萧子灵的手,柔声说着。「我们别为了他吵,好不好?」

    「……我又没有要跟你吵……」萧子灵低声说着。「是你先说为了他要走的。」

    「……可也没办法啊……」

    「有办法。」谢卫国说着。「瞒过他就成了。」

    「……可只怕终究纸包不尊……」唐忆情低声说着。

    「包不住又怎的?你自己定了住,有我们在,还怕他对你如何?」谢卫国说着。「难不成嘴里说着忘了,其实心里还在怕着?」

    「……谢大侠说的对。」唐忆情喃喃说着。

    华清雨是不能走的了,而一行人等着南军营区传来的消息,也商议着要走要留的问题。毕竟留下无妨,只是若待在镇上,照他们之前闹过的那一场,只怕没多久这儿也会让他们搜上了。

    「而且我们还有一个累赘。」萧子灵没有好气地说着。「先说好,到时候要走,我顾不得他……」

    然而,说着说着,瞧见了唐忆情有些黯然的神情,萧子灵却是连忙说着。「我不是怪你留他下来啦,忆情,要怪就怪他怎么一直黏着你不放啊。」

    可人家躺在床上,是怎么黏着他不放?听见了萧子灵明显的偏颇之言,谢卫国要下肚的一口茶差点噎着。

    唐忆情也是忍俊不禁着。

    这人哪,若是我杀了谁,只怕也只会嚷着那人怎么撞到我剑上来了。

    「不过人说大隐隐于市。」丐帮一个年轻的弟子恭恭敬敬地说着。「若是帮主愿意,这镇上有着一栋大宅。帮主不妨先委屈些,当作是带着幼弟回来养病。」

    「……继续说。」谢卫国看着那个弟子。

    「弟子在这镇上当了两年的地保,薄有名望。若说帮主是弟子长辈,想是无人存疑。再者,弟子可让人放出风声,说帮主一行人远远逃了去北方。」

    「可这儿就是军营的北方啊。」萧子灵说着。

    「沈督军一向多疑,心机也重。」那弟子低声说着。「若让弟子前去游说,更只怕那夜之事就此搁下。」

    「真的?」萧子灵张大了眼睛。

    那弟子笑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谢卫国问着。

    「弟子章能道。」那年轻的弟子恭恭敬敬地说着。

    「入帮多久了?」

    「敲十二年,帮主。」

    「……你今年几岁?」

    「二十有一。」

    「……你要如何劝得那督军?」

    「和战之后,各军论功行赏,若此时出了差错,只怕功名富贵毁于一旦。」那弟子依旧行着礼。

    「你一人前去?」

    「是。」

    「不怕?」

    「……想我与那沈督军,亦有五年的交情。年年奉礼,岁岁请安,那沈督军之妻亦是弟子做的媒人。五年经营,用在一朝。」

    「可那督军真会有所顾忌?」

    「所以弟子才要前去提醒。」

    「……若你……」

    「若弟子不才,便是无能。帮主只管连夜移驾,不须顾及弟子。」

    「……此事若成,我必当好生酬谢。」谢卫国低声说着。

    「……帮主。」那人却是跪了下来。「救命之恩,十年栽培,弟子粉身碎骨亦不足为报,帮主休言酬谢。」

    在心中暗暗吃惊于丐帮的底基,唐忆情一路跟着回那庄宅,却是有些心不在焉了。

    「怎么了?想着何事?」谢卫国低声问着。

    「……没想到贵帮声势之隆、人才之众,在这乱世之际,根本竟然毫无动摇。」唐忆情真心佩服着。

    「……我也是直到今日才晓得。」谢卫国却是这般说着,没有再做响应。

    「师叔这帮主可做得比玄武还威风哪。」萧子灵低声与唐忆情说着笑。

    「你这话可是一褒一贬。」唐忆情提醒着。

    「本来就是啊……唉,算了,别提了,越提越是担心。」萧子灵喃喃说着。

    这一夜,众人都无法睡稳。那弟子独自一人前去敌阵,生死未卜不说,只怕一不留神,那上万的大军就要冲进了这小小的村镇。

    唐忆情也是一夜没睡,坐在了桌边只等着一有风吹草动,就是拔剑而起。

    然而,一直等到了皓月当空,那镇上却依旧是静悄悄的。

    只有从华清雨房里传出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那是掩住了口的,压抑着的剧咳声。想那华清雨本是华山后起之秀,更曾接掌掌门之位,如今落魄敌阵,重病在身,除却照顾的丐帮弟子外,竟是无人理睬。

    想着想着,心里一酸,唐忆情站了起身,轻轻推开了房门。

    华清雨的房里,依旧没有点灯。

    昏昏暗暗的,加上了那时来时断的剧咳声,更是显得凄凉。

    屋外的荒草还没来得及除去,屋里更是飞着吸血的蚊虫。

    就着黯淡的月光,那枯槁的面容更是让他心痛。虽说是换上了新衣,身上也洗刷过了,可就是一脸杂乱的须发,竟是无人理会。

    想当日他是如何的玉树临风、神采飞扬。轻轻闭上了眼,唐忆情只是一叹。

    「谁……」那沙哑无力的声音只是低声问着。

    摇了摇头,唐忆情转身离去了。看着月光下离去的背影,华清雨只是继续痴痴地望着。

    「咳……唔……咳咳……」咳嗽声仍是继续着,华清雨也依旧无法入睡。

    恼人的蚊虫一再叮咬,却是无力赶驱。

    然而在这危急时刻,仍旧记得留给他一方之地,就已然是莫大的恩泽。又怎能怪那粗心的弟子,在百忙混乱之中,忘却了替他锄草驱虫?

    咿呀……

    那有些老旧的房门被打了开,先前离去的人已然捧着一个水盆进了房门。

    他缓缓走了近,华清雨也是静静看着。灯火依旧没有点燃,可那人却忘却了,今晚的月光,已经足够让这久处黑暗之中的男子看清他的样貌。

    「……你就是唐忆情……」华清雨低声问着。

    「嗯。」那人只是低声应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一直走到了桌边,才将水盆放了下。

    哗……

    那人在盆里拧着面巾。

    「你坐得起来吗?我替你擦擦脸。」那人低声说着。

    于是,挣扎着,华清雨从床上起了身。

    等到坐了定,唐忆情便是取过了湿冷的面巾,走了上前为他擦拭了。

    冰冰凉凉的面巾,小心翼翼地擦着,那人身上熟悉的体温跟气味,让华清雨的心里就要炸开了。

    等到擦过了脸,唐忆情便走了回水盆处,再度拧了毛巾,顺道取了剃刀。

    看着他再度走了过来,凝神为自己刮着许久没有整理的须发。华清雨强忍着冲动,没有去碰触那彷佛幻影一般的人儿。

    刮过了脸,唐忆情又替他擦了一次脸,又走了回、又拧了面巾。

    这次他手上拿的是梳子。

    「转过身去,我替你梳梳。」唐忆情低声说着。

    纠结着的乱发,一一梳了开。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

    等到那头乱发已然被梳得平顺,唐忆情口中说着要他歇息,便捧着水盆再度离去了。

    手指微微动了动,华清雨似乎想要将他留下来。然而,嘴才刚开启,却又静静重新闭了上。

    睁着眼睛,看着紧闭的门扉,华清雨还是没有入睡。

    门外的蝉鸣,本是吵杂不休,此时却是柔和悦耳。

    静静听着那蝉声,华清雨本没想到他会再回来。

    轻轻推开了门,唐忆情又走了进来。见着了他依旧睁着的眼睛,只是一笑。

    「我找不着驱虫的草,反正我今晚不想睡了。」

    那人走到了他床边,轻轻坐了下来。

    他的表情柔和而平静,彷佛自己先前加诸在他身上的仇恨以及鲜血不曾染污过他一般。

    华清雨静静看着他的侧脸,看他为自己驱着蚊虫,只觉得心里渐渐的也有了平静。

    本来以为已经死去的心,渐渐恢复了跳动。被寒冰冻结了的胸膛,融成了一池的春水。

    「快睡吧。」唐忆情轻轻说着。

    给那弟子说中了。

    等到了天亮,依旧没有敌军的动静。而等到了弟子来归,便是面禀了自己帮主。

    「那督军自是晓得轻重。」章能道笑着说了。「只可惜平添了六条亡魂。」

    「怎么说?」谢卫国问着。

    「那夜俘虏四处奔散,逃走之人自是不计其数。」章能道苦笑着。「只是我小看了沈督军,那夜之事本已是无人提及。」

    「被封了口?」

    「是的。」章能道说着。「不到一个时辰,那夜的军士便受命封了口。更连夜……连夜挖掘埋尸坑。」

    「埋尸坑?」

    「说着那夜有人潜入,俘虏四散,于是格杀勿论。」章能道比了手势,沉声说着。「为免事迹败露,便将不及逃出的六名俘虏以及战死的兵士,换过衣物、斩手断脚,送入埋尸坑中。」

    一旁听着的唐忆情,捂住了口,像是要呕了。

    他自晓得的,柳练羽自是已然凶多吉少。

    「……那死的人有没有……有没有……」萧子灵着急地问着。

    「贵重的俘虏都早已送上北方。」那人低声说着。「否则沈督军又岂敢先下手为强。」

    松了一口气,萧子灵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那人可真是一个狠毒的角色。」谢卫国低声说着。

    「是……」那弟子低声回答着。

    「忆情?」见着了身旁唐忆情苍白的脸,萧子灵低声问着。

    依旧捂着自己的嘴,唐忆情只是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病了?还是没睡好?」萧子灵担心地说着。「我扶你回房去好不好?」

    唐忆情点了点头。

    「不去!不去!一千个不去!一万个不去!」捂着自己耳朵,萧子灵嚷着。

    「我没叫你去啊,我说我要去而已。」唐忆情连忙阻止着萧子灵。

    「我没去你也不能去。」萧子灵说着。「犯得着为了那个死女人去冒险?」

    「柳姑娘……不,华夫人……她是个值得敬佩的女子,我不忍心让她葬身在有如……有如乱葬岗一般的地方。」唐忆情低声说着。

    「她值得敬佩?」萧子灵生气了。「这算是以德报怨吗!她之前欺负于你的行径,也是值得敬佩?」

    「……我知道你为我不平。」唐忆情低声说着。「可如今人都死了,往日的种种就算了吧。」

    「既然算了,你还管她做什么?」萧子灵说着。

    「……算是为了我自己……我……心里头不舒服……」唐忆情低声说着。

    「怎么不舒服?」

    「……你没见过她的脸,她……那张脸是我害的,一生的幸福也葬送在我手上,我……只要想着,心里就好难过……」

    「……忆情,你听着。」萧子灵沉声说着。「那一剑……是没刺穿你的心,如今你才能站在这里。难过……我就不难过!想起了那一天的情景,我就难过到恨不得把那个华清雨也一起送上黄泉路!」

    「……子灵……」

    「不去!」

    「……子灵……」

    「不去不去!」

    「……就当是为了我?」

    「……」

    「……子灵……」

    嚷得这么大声,当我聋了?谢卫国推开了门,无奈地说着。

    「……师叔啊,你听听忆情说的什么话,他要去收埋那个华夫人的骨骸!」

    「……就让他去啊,他又没叫你去。」谢卫国说着。「就让他一个人去挖开那百人尸坑,在那残臂断腿堆里捡选着他要的尸块。组合了以后,还给华清雨。」

    最后的一句话,说得有些重。唐忆情微微抬起了头,看向了谢卫国。

    「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做这种粗重活儿?」萧子灵红着眼睛。「如果他真要去挖,我就也一起去。」

    「……子灵……」唐忆情看向了萧子灵。

    「……不过,你们都别烦恼了。」谢卫国低声说着。「已经有人去了。」

    唐忆情两人都看向了谢卫国。

    「不是我。」谢卫国耸了耸肩。「我还指挥不动那个沈督军。」

    天才亮,一个小统领就带了四个士兵扛着木架来了。

    见着了军队,唐忆情与萧子灵本是担心了一下,然而,随着那小统领的脸色从严肃到了谄媚,那颗心总算才放了下来。

    「真是惨啊,那一个晚上。」小统领一边揭着白布,一边摇头晃脑着。

    「刀剑不长眼睛,可正碰巧着柳姑娘脚上不方便,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一边说着场面话,小统领一边展示着架上的尸首。

    不但所有的伤口都已然被缝缀了起来,还换上了一袭华美的新衣跟一头编织得妥妥当当、插着珠钗子的假发。

    就连那恐怖的脸,也都画上了厚厚的一层胭脂水粉。身上也洒上了很厚的一层鲜花来掩盖尸臭。

    萧子灵拉着唐忆情的衣服,而唐忆情也是担心地缓缓走了近细瞧着。可在那层胭脂水粉下,依稀是可以辨认着正是属于柳练羽的可怖脸庞。

    「怎么回事?」萧子灵小声问着。

    「我们督军发现时,已经太晚了。三申五令着要厚葬柳姑娘,以慰青城掌门哪……可惜,只可惜在那踌战当中,华山掌门不知去向,只怕是给贼军掳走了,我们督军也已经下了十万火急的追缉令,务必要寻回华公子……」

    萧子灵已经偷偷在笑了。

    「……欸……不晓得叶大侠……」那小统领小声问着。

    「他有要事在身,先走了。」谢卫国说着。

    大哥……唐忆情低声惊呼着。

    「啊,当然!那是当然的了!」小统领抚掌说着。「叶大侠日理万机,自是不便久留了。唉,只可惜,只可惜不及发觉公子夫人竟然就在我军受苦,否则早日救出……」

    他就是沈督军那里的章能道。章能道低声跟萧子灵说着。

    于是,在那个「章能道」的滔滔大论中,萧子灵忍不住就是一直笑着了。

    「那天晚上,我发现时,他就已经站在这里。」

    夜里,指着华清雨屋外的一个地方,谢卫国微微笑着。「我还以为他要动怒了。」

    「……大哥晓得了吗……」唐忆情低声说着。

    「从头到尾看着。」谢卫国笑了起来。「我还偷偷叫几个小的去买了坛酒,要陪我七师兄藉酒浇愁。」

    唐忆情的脸颊有些红了。

    「……只是,后来,他却笑了。」谢卫国低声说着。「我没看过他笑得这么开心过……我本以为他是气得发狂,怒极反笑了,可是……他却说……他直到那个时候,才晓得你是真的不再惦着他了……」

    唐忆情沉默不语。

    「旧时的情分……他本不懂你指的是什么。直到那天晚上,他才懂了。」谢卫国看着他,也是笑着。「不得了,我师兄这次是真的在你身上放下了心。」

    「原来他本来还不信我。」唐忆情低声说着。

    「越聪明的人,就越放不开心胸。」谢卫国说着。「他说他记挂着你身上的毒,却也不愿逼你回去。让你在外头散散心,等你想回了,再回去吧。」

    「……我……」唐忆情红了眼睛。

    「……他在镇上的客栈,明早就要走了。如果你想见他……快些去。」谢卫国轻声说着。

    「我……」唐忆情哽咽着。

    「我七师兄如今只怕要比华清雨还要让你心疼了。快去吧,去吧……」

    「我……」唐忆情捂着自己的嘴。

    「怎么?迟疑着什么?」

    「……我……可我……本就是要与他……」

    「舍不得死别,却舍得生离?」

    「我……」

    「我说了他的去处,去不去就由你了……反正,他也让我别说。」谢卫国回到了自己房里。

    「大哥?我进来了。」

    来人轻轻敲了门,本来正在看书的男子,就是抬起了头。

    唐忆情推开了门,缓缓走了进,再缓缓阖上了门。而男子只是静静看着。

    「大哥。」唐忆情走到了男子面前,垂着头,绞着手。

    「……让我看看你,来……」男子微微笑着,放下了书。

    于是,唐忆情缓缓抬起了头。

    「你清瘦了不少,这些日子吃了苦吗?」男子低声说着。

    您也是啊……看着同样清瘦不少的男子,心里一酸,唐忆情就是不住地掉着泪了。

    「好端端的,哭什么?」男子低声说着,拉过了唐忆情的手臂。「心里好过了一些吗?」

    虽说还说不出话,唐忆情只是不断点着头。

    「我只是想你,所以来看看。我在这里,是卫国说的吗?」

    唐忆情又是点着头了。

    「……我明明让他别说的……」

    「大哥……」唐忆情鼻头一酸,就是扑身向前抱着他了。「忆情不懂事……」

    「情之一字,果然既苦又涩。」男子轻轻说着。「圣贤书所言不虚。」

    「对不起……」

    「可兼又甜美入心,热人血脉。」男子低声说着。「人世走过这一遭,值得……值得……」

    「大哥……」唐忆情低声泣着。

    「好美的发……青青,赠我一缕,聊慰相思,好吗?」轻轻抚着为了自己解下的发,男子柔声问着。

    「今世已是大哥人,何况三千烦恼丝……」唐忆情低声说着,轻轻握了握男子的手掌。「若是大哥喜欢,就剪了去吧……」

    「你随我师弟行走,可是要去软沙岗?」在他枕边,亲密呢喃。

    「是的……更是要去寻那玄武帝……」唐忆情低声说着。

    「别去了,软沙岗已经没有人在了……」男子低声说着。

    「什么?可是……」一时情急,从床上撑起了身子,那头秀美的长发也就披在了男子赤裸的身体上。

    「要去寻玄武帝,就去寻吧。想去软沙岗看看,也就去吧……」怜惜地捧起一缕长发,男子看着那对清亮的眼,柔声说着。「只是,别去江南。」

    「……江南……」

    「江南将有是非起。」男子低声说着。「莫要靠近。」

    「可大哥……」

    「若是有缘,两年之后与你重逢江南楼……西湖侧……」男子低声说着。「若是无缘,与你来世再做夫妻。」

    「大哥……」唐忆情颤着唇。

    「我本以为,真能与你共偕白首。」男子柔声说着。「这才许下诺言,万分的抱歉……」

    「青青与大哥同生死。」唐忆情低声说着。

    「……」男子只是静静抚着他的发,怜惜地摇着头。

    「大哥不许青青相陪?」唐忆情低声说着。「大哥还怪着青青?」

    「我本农户贫家子,若非师门相救,此时只是无名河边骨。」男子低声说着。

    「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你又何必随我枉送性命。」

    「我本唐门逆子,若非大哥爱怜,此时只是一缕异乡魂。」唐忆情哽咽着。「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大哥为何不许我生死相依。」

    「……我舍不得……」男子低声说着。「再说,若是你来,会乱了我的心。」

    「……两年之后,江南楼、西湖侧,等不到大哥……但愿黄泉路上,大哥等我。」

    「……好。若你不来,我也不怪。」男子低声说着。

    「……若我不来,只会是因为……在了前头。」唐忆情凄苦地笑着。「大哥莫要心急,等不到大哥,青青不过奈何桥。」

    「青青……」紧紧拥着唐忆情,男子低声唤着。

    ——第六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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