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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浮尸成城

    滚滚大河,奔流无休,人间事,世间情便如浪尖之花,一朵未消,一朵又起。

    船公张老汉年已五十有六,操持船业已有三十余载。这一日,天尚未亮,张老汉便出了门,等在黄河畔。

    按说,如今兵慌马乱,莫论贩夫走俗俱不得安宁,张老汉本不当行船才是。但前些日子,村子里突发瘟疫,满村之人死得七七八八,张老汉与自家老娘子也是躺在床上眼睁睁待死,这时,突有一群人来到村中,去除了瘟疫,救了老汉夫妻一命。如今,这群恩人想要北上去长安,张老汉自然要送上一程。

    等了一会,恩人们来到河畔。

    张老汉拍拍屁股站起来,解下栓在柳树上的绳子,放下踏板,请恩人们入船。恩人们陆续上船,张老汉跳到船上,一声吆喝,驱船北去。行不多时,突见河上飘来几具尸体,滚涨如猪,散发着阵阵恶臭。

    张老汉心下一叹,又恐恶臭熏到恩人们,便拿起竹杆,将那些从上游飘下来得具具尸体点开。他手脚麻利,点得飞快,具具尸体被漩涡卷走,转眼又在船后沉浮,一路往南浮去。

    “唉,天杀得安禄山,造孽啊!”

    蓦一转头,又见前面浮来层层尸体,密密麻麻,竟然一望而无际,他常年累月来往于黄河两岸,时常见到落水尸体,本当不惊,但如今见得这般阵仗,也不禁背心发寒,毛骨悚然。这时,船尾响起一声叹息。张老汉心头一凛,忙道:“恩人还是进去吧,臭得很。”

    “嗯。”恩人嗯了一声,走入船蓬。

    张老汉这船是艘小船,本只坐得五六人,但恩人们却不止五六人,让恩人们挤在一起,他心头已是无比惭愧,又岂会让恶臭熏到恩人们。当即走到船尾,抱出一摞艾草,挂在船蓬上。艾草有清香,略略挡上一挡,也算是聊胜于无。

    挂好艾草,张老汉暗吸一口气,拿起竹秆走上船头,点杆如飞,点得具具尸体打着璇儿溜走。

    生逢乱世,真是人不如狗啊。张老汉一边点着尸体,一边在心里暗骂安禄山,那头肥猪当真该杀上一千刀,一万刀。唉,便是千刀万刀也算便宜了他,好生生一个大唐,竟让他搞得污烟障气,人人恨生向死。

    “咦。”

    正在点着密密麻麻的尸体,张老汉眼睛忽然一直,只见不远处有具尸体甚是独特,半飘半沉,但周身并未发涨。张老汉久行于水,心头知道,但凡溺水之人,若是命短,不消一时三刻便会腹中入水,继而鼓涨如球。然而这具尸体竟未发涨,那显然还有一口气在。

    “如今这世道,活着又有甚么意思?”

    张老汉本想探杆去捞,但探到一半,又叹了口气。命大又如何,还有一口气在又如何,随着这些尸体飘了几日,岂会不中尸毒?莫说中毒已深救不得,便是救了,如斯世道,活着又有甚么意思?且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张老汉心下一狠,用力点在一具尸体上,朝那具未发涨尸体撞去,谁知竟未将那尸体撞远,反而撞出了一道小小漩涡,那具尸体便顺着漩涡来到船边。救还是不救?张老汉眉头大皱,朝下看去,只见这人面白如纸,双眼紧闭,也不知还能不能活?

    “他还没死。”

    船尾又响起一个声音,清清冷冷颇是好听。张老汉心想,罢了,你既命大,阎君爷爷也不收你,那老汉便救你一救。扔下竹秆,忍着恶臭,将河中那人捞到船上。那人竟也不重,捞起来丝毫不吃力,张老汉心下一奇,在水里泡了这几日,本该沉愈千斤,怎会轻如鸿毛?

    “张爷爷,听说你救了个人。”

    一个声音欢声道,跟着脚步声响起,一名恩人朝船头奔来。探头探脑一看,突然一声惊呼:“呀,凌,凌师兄,哦不,沉,沉央大法师!师姐,师姐快来呀……”

    生即是死,死也是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

    沉央被罗公远一剑斩入黄河,入水即已昏迷。随着浪花飘了两日,也不知身处何地。其后,他曾醒来,只见自己被岸边一蓬杂草缠住,因此并未沉入河底。他深吸一口气,却觉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竟是动弹不得,心头又急又忧,便再次昏了过去。再一日,上游飘来无数尸体,东挤挤,西撞撞,将他撞离了杂草,复又随浪花起浮。

    也许是老天爷不想收他,也许是阎君爷爷要让他尝尽人间百态,那些尸体冲冲撞撞之时,反倒把他拱了起来,便如众星捧月一般,向南浮去。要不然,他便是有十条性命,也是死得不能再死。

    待他再次醒来,疼痛依旧钻心,但却觉身上暖洋洋得,并不似在冰冷的河中,且又嗅得阵阵清香,那香气甚是好闻,颇有几分熟悉。他心头一奇,猛然睁开眼睛。方一开眼,许是用力过巨,又是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再次晕了过去,赶紧闭上眼睛。就听一个声音道:“你,你别动。”跟着,清香愈浓,一人依上前来,轻轻抚着他额头。手心温软,抚得也极是轻巧,股股玄气由手心贯入,令他头痛稍减。

    “你,你吸了许多尸气,中了毒。”

    那声音说道,如珠击玉,甚是好听,喜中有忧,又忧又喜。这几日,他随浪花起伏,与尸海同行,神志大失,但也听惯了惊涛拍岸与浪花轰鸣声,此时乍然一听这温柔的声音,愈发失神,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那人一直抚着他额头,来来回回,轻轻柔柔。又过了一会,悉悉索索声音响起,一支温软玉手探到他脖子后面,将他抬了一抬。紧接着,脖子下面多了一块枕头,他暗觉更为舒适几分。

    “你且试一试,睁开眼睛,慢慢睁,别着急。”那声音轻轻说道,略带几丝颤抖。

    沉央暗吸两口气,气贯入胸,便似针刺火灼一般难受,额上冷汗渗出,但他却未哼得一声半声。徐徐开眼,便见身前坐着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他头昏眼花,也无力去辨,更无力去想,只知是一个窈窕女子。

    “师姐,师姐!”

    这时,他猛然觉天璇地转,如浮叶乘于惊滔骇浪之上,浑身骨骼更似要散架了一般,眉头不禁死死一皱,闭上了眼睛,汗落如雨。“绫儿!”一声轻斥响起,随后便嗅得阵阵浓烈药香,一人轻手轻脚走到身旁,细声细气道:“师姐,他,他醒了么?”

    沉央浑身被汗水渗透,五识却灵敏无比,他虽未睁开眼睛,但却能察觉到身旁那人点了点头。药香更浓三分,那人轻声道:“且把药喝了。”

    脖下又是一软,那人轻轻将他扶起,令他半靠在她肩头。另一个女子抖抖颤颤凑过来,舀了半勺药,碰了碰他嘴唇。他勉力张嘴,汤药徐徐而来。背心又有玄气注入,令他浑身疼痛稍减些许。

    此后几日,他时昏时醒,前两日尚能听到浪花声,后来便听不见了,代之而起的车轱辘嘎吱嘎吱声。那人始终在他身旁,寸步不曾离。从始至终,他也未能将那人看得仔细,更未去想救了自己的人是谁,因他每次醒来,均是极其短暂,又仿佛魂不附体一般。

    这一日,他幽幽醒来,听不见车轱辘声音,心下略奇,不禁便张了张嘴,极其废力地崩出一个声音:“我……”

    “你,你想说甚么?”身旁那人声音颤抖,喜意藏也藏不住,从他醒来已有七日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有力气说话。

    “我、没、死?”他闭着眼睛缓缓说道,一字一顿,每说一字均是极难。

    “你自然没死。”身旁那人用手抚着他额头,冷冷玄气令他好过了些许。那人柔声道:“你是沉央大法师,天下人人敬仰得少年英雄,世人都说你是千百年也难见得奇才,怎会那般容易就死?”

    “是呢,凌,凌师兄,你可不能死。你是绫儿心目中大大得英雄,除了师姐。”又一个声音道,均是柔和无比,深怕略一高声,便令他禁若寒蝉。

    “你,你们是谁?”他问道,刚一用神,头又痛起来,死死忍住。身旁那人吃了一惊,忙轻轻撬开他嘴巴,塞了一粒药丸进来。那药丸极是清凉,顺喉入肚,来回盘荡。“你别说话,也别想。”那人轻轻说道:“你中毒极深,又遭了那般得罪,说话用神均会伤身。待再过些日子,你便能想起来我是谁了。”

    “呼……”沉央喘了一口气,在他看来,是好大好大一口气,但在身旁那人看来,气若游丝,便是一阵风也能吹绝。喘出了这口气,他便又昏了过去。

    “师姐,你说他,他还会好么?”见他昏了,一女忽道。

    身旁女子仍然抚着他额头,说道:“吉人自有天佑,他定会好起来。如今到哪了?”

    先前女子忧道:快到潼关了。师姐,郭真人死了,皇帝又不信任哥舒老将军,非得令哥舒老将军挥军复洛阳,哥舒老将军恸哭出关,兵败西原。潼关破了,长安也破了,皇帝逃去巴蜀,马嵬驿兵变,皇帝便把那甚么红颜祸水的杨玉环也缢死了。如今天地盟横行天下,天下正道也是逃得逃,散得散,投得投,降得降,我们当去哪里?”

    “当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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