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万鬼痛哭
坐在沉央身旁的女子打开车帘一角,因沉央险死还生,精气神极其虚弱,便说闻风惊变也不为过,自然走不得荒野山林,是以她们走得是茶马大道,放眼看去,四野茫茫,到处都是奔窜逃命的行人,哭天喊地,悲嚎莫名。
这时,一名身穿黄白相间道袍的年轻女子从前面飞奔而来,后面追着几名骑兵。那几名骑兵挥着弯刀狞笑,一边追女道人,一边将路人砍翻。女道人见骑兵砍死了一名幼童,大怒,也顾不得那许多,反手打出一记掌心雷,将那骑兵炸成肉泥,然后腾身而起,唰唰唰几剑,把身后几名骑兵悉数杀死。
杀光追兵,女道人朝马车奔来,说道:“掌教师姐,潼关已过不去了。”
马车中的另一名女子只得十二三岁,她探头出窗,看了一眼极远处那道绵绵无尽的崇山峻岭,然后转头看向沉央身旁女子,皱眉道:“怎会过不去呢?师姐,咱们就同来时一样,把凌师兄抬过去不就是了么?”
“掌教师姐,掌教师姐……”急急唤声响起,又有十几名女子从不同方向奔来。
来到马车旁,一名女道人道:“掌教师姐,潼关怕是过不去了。咱们来时,安禄山刚刚攻破潼关,杀了十几万人,扔在黄河里,然后又直奔长安,是以潼关守卫并不森严。但如今安禄山已然攻陷了长安,潼关守备极严,方才我在山林里见到许多天地盟的人,他们在潼津县附近大肆搜寻,仿佛是在寻人。我悄悄听了一下,只听他们说甚么‘圣女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寻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被众人称为掌教师姐的那名女子眉头一皱,看了看已然昏迷过去的沉央,又想了一想,说道:“咱们若要回西华山,便得走潼关……”
“一定得走潼关么?呀,师姐!”
马车中另一名女子突然眼睛一亮,惊呼起来。听得这声惊呼,沉央即使是在昏迷中,眉头也是猛然一皱,浑身剧烈颤抖。
“绫儿……”掌教师姐摇了摇头。
年幼女子脸上一红,吐了吐舌头,轻声道:“凌师兄五识好灵敏呀,这倒底是祸是福呢?”念头一转又道:“师姐,咱们不用走潼关,咱们往巴蜀去呀。你忘了么,当年我们与凌,凌盛师兄一道游侠天下,便曾从蜀道经由汉水回岭南。那蜀道虽是难走,弯弯曲曲,猿鸟难渡,但又岂能难得倒我们?到时,绫儿便是抬,也要把凌师兄抬去西华山。”
“走傥骆道,经由汉水,再从汉水转道向南,回西华山?”
掌教师姐目光也是一亮,点头道:“事不宜迟,就走蜀道。”
当下,众女子转道西南,直奔巴蜀。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自古以来,巴蜀栈道便是天下第一奇道,第一险道,其中又以倘骆道最是险峻。过了倘骆道便可入汉水,经由汉水,顺水入江,往东入大海,可至东夷扶桑,往南走高山,可至岭南诸脉。
这一日,天刚下得一场蒙蒙雨。云绕雾走,天与地俱是混蒙一片,在那两山之间有得一线天,仿佛巨灵天将一斧剖开。山猿坐在颠上尖啸,好似啸了千万年,飞鸟上下翻腾,也是啼声阵阵。
一线天中并无路,因有一块大石横堵。在那大石上又生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沿山而走。若是人行其中,抬头一看,茫茫青天不入眼,再抵头一看,尺半之外便是万仞悬崖,一眼望不到底,令人心胆俱寒。
当此时,这条绝壁栈道上行来一群人,俱是年轻美丽女子,约模十三四人,大多穿着黄白相间道袍,另有两三人穿着寻常裙裳。这群女子身姿轻盈,行走于危危古道如履平地。
两名女子抬着一顶无蓬软轿,那轿子极是简陋,只得两根竹杆夹着一张腾椅。这种轿子被巴蜀两地之人称为滑杆,望来颤颤危危,但却稳当得紧。
椅子上坐着一名男子,这男子半坐半躺,脸色苍白,然却生得十分俊朗,他坐在滑杆上,时而看看悠悠游云,时而听听猿鸟长啼,神情寥落,略显几分疲惫。
一名女子走在滑杆旁边,见男子望着飞鸟发呆,便道:“凌师兄,掌教师姐说了,你伤重未愈,不可大肆耗神。”
男子低下头来,朝她看去,笑了一笑,并未说话,随后便闭上眼睛,卧躺下去。
这条栈道极长,足有八九十里,众女抬着一人,走得虽稳,但却并不快。
眼见天色暗下来,众女虽有一身本领,却也不敢大意。走在最前面的女子顿住脚步,冷风倒卷,卷得她袍角飞扬,腰上剑穗也即扬起,她四下一看,只见孤石如鬼,悬峰如魅,栈道又是极其逼仄,稍加不慎便会掉入万丈悬崖,便回头看了一眼滑杆上的人,说道:“绫儿,我记得前面有处驿站,你且去看一看。”
“是,师姐。”
名叫绫儿的女子提剑快走,脚不点地,身巧若蝶,三两下便消失在羊肠栈道。过不多时,她又去而复回,笑道:“师姐,那驿站还在呢,只是空无一人,想来是安禄山造反,便跑得精光啦。”
“嗯。”
掌教师姐点了点头,说道:“那今夜便在驿站歇息,明日一早起程,再行两日便可到汉水。”
众女赶了十几日路,如今又是天下大乱,她们归心似箭,听到再过两日便可顺汉水而下,心头均是一喜,当即加快脚步,朝栈中驿站行去。
驿站依壁而建,并不宽敞,与其说是驿站,不如说是绝壁上的一处凹洞。来到驿站时,天色已然尽暗。名叫绫儿的女子掌起灯。众女小心翼翼把滑杆放下,掌教师姐把男子扶出滑杆,正要把他放倒时,他已醒了,眉头一皱,微露几分怒容。
掌教师姐见他醒了,便扶他走向洞壁,令他背靠洞壁坐下,把一张羊毛大氅盖在他身上,说道:“你伤得太重,需得好生静养。想来,想来,再过些日子,你便会痊愈。切莫,切莫自恨。”
绫儿心想,掌教师姐这句过些日子说了许多回了,也不知几时才到。男子对掌教师姐笑了一笑,说道:“多谢。”转眼打量山洞,只见这山洞方圆约有十七八丈,洞中有洞,石桌石椅俱全,墙上还挂着一副盔甲,两副弓箭,想是驻扎在这里的唐军走得匆忙,并未带走。
众女在洞中升起火堆,把熏肉腌肉架在火上烤。绫儿在洞里寻得一口铁锅,便去洞外汲了绝壁寒泉,倒入铁锅,又扔了几块熏肉下去。火苗腾腾窜起,滚油落下,滋滋有声,锅中热水沸腾,肉香四溢。
众女极是安静,无人出声。男子看着火苗发了一会呆,神困力乏。掌教师姐舀了一碗热汤,走到他身旁说道:“喝了汤便睡吧,切莫耗神。”
男子一愣,笑道:“多谢你啦,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如今,如今……”说得极慢,额上汗水流下,自己偏又动弹不得,他心下大恨,汗水便出得更多。
掌教师姐心想,他是堂堂沉央大法师,一身本领神鬼莫测,如今却连常人也不如,直若废人一般,心头自然,自然不安。只是他吸了许多尸气,中毒极深,若是寻常人,早就死了。想要痊愈如初,又谈何容易?唉,他心头也自知,是以便连睡着了,也是眉头紧皱。
想到他往日神彩,再看他如今模样,她心头很是一酸,但她素来坚韧,面上也不露丝毫,轻声道:“师尊想要害你,险些令你身败名裂,你却不计前嫌,数度救得我们性命。若说救命之恩,你与我们才是有得大恩。”
喂他喝了一口肉汤,又道:“师尊不容于正道,天下英雄都瞧我们西华山不起,唯有你从不拿白眼看我们。往日,杜蕊微曾想,这等大恩,也不知几时才能报得,怕是得来生做牛做马了。”
“是呢,做牛做马也难报。”绫儿插嘴道。
沉央把肉汤咽下去,众女见他眉头稍展,神色均是一喜。
杜蕊微一边喂他喝汤,一边道:“如今安禄山做了大燕国得皇帝,尊奉漠北妖道为国师,天地盟也是横行无忌,再不似以前那般藏头缩尾。听说有许多正道中人投了天地盟,但杜蕊微认为,妖邪便是妖邪,纵然再猖狂,也是自取灭亡。西华山虽是女流之辈,但也不与妖邪同流合污。你是沉央大法师,也是堂堂七尺男儿,除魔卫道那是份内之事,倘若自暴自弃,那,那杜蕊微便瞧你不起。”
“师姐?”绫儿惊道。
杜蕊微替沉央抹了抹嘴角,把碗放下,淡淡看他,不再说话。
“我,我曾听得万鬼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