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已许腰中带,谁共解罗衣(三)
或许只是片刻,或许已经过去了很久。屋外的雪落得越来越大,她似乎能隔着门窗听到它悄然而落的声音。她实在怕极了下雪,上一次那场雪让他们的姻缘陡生意外,这一场雪一过,怕是再也无缘了吧!以前她还是太幼稚,只觉得相隔千里便是最痛苦不堪的,现在才明白,若得相见无法相守,才是最绝望。他若得平安回来,只怕也是咫尺天涯的煎熬。
过了今日,她便十五了。女子十五及笄,是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他说等他三年,那时她无比渴望着长大,可是如今她多希望岁月就停留在那个初夏。她赤着脚坐在池边,菡萏初绽,他清致的眉眼如湖上清风,温柔了所有的岁月。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她用手摸了摸眼角,似乎想从上面搜寻出皱纹一般。
对方等待着她的答案,带着五分笃定,带着五分忐忑。他抛出了诱饵,但是这只鱼却从不是他的篓中之物,他只要一松手,它便会逃到海里,摇一摇尾巴,无影无踪。
香炉中香气袅袅,寸寸青烟如同寸寸相思,散入空中,悄然不见。相思终是无益,唯有活着才是正理。她希望他活着,神佛庇佑他,活得快活,活得自在。
妙华认命一般的,没有看拓跋适,对着空虚缓缓点了点头。
次日,武成帝下旨:南部尚书沈云礼之女沈氏妙华,柔嘉淑慧,德蕴温柔,令名在外,慧质藏心。《诗》有云:“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朕甚心悦之,特封为充华,赐居桐羽宫。
朕心悦之,短短四个字,便足以让后宫众人瞠目。所幸,赐的封号不高,不过是九嫔之末,颇有以色侍人之意。只是宫中并未有一座桐羽宫,倒不知圣上是为何意?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
桐花漫绽,如情人般丝丝缠绕,若能两人亲密至此,也算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只可惜,他明知自己心中有人,还要如此强求,如何能得偿所愿呢?
她心里清楚,过不了几日,拓跋逸便会得到这个消息了。也不知他会如何面对这件事,如何去想她这个人。但是她无法躲避,因为她还要写信给他,劝他回来。
她不蠢,知道他回来会危机重重。可是拓跋适更不蠢,他不会在幽州造反,羌人作乱,南朝虎视眈眈之际,急于对付自己的兄弟,将拓跋氏的江山拱手送给旁人。他此时为了江山巩固,最需要的是与拓跋逸和解,利用拓跋逸帮他扫清障碍。妙华不知道拓跋逸的想法,她只是在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后,本能觉得这是救他最好的办法。他如今腹背受敌,若是与朝廷执意相抗,长久下去怕是不妙。
只是,拿起笔,却不知该如何落。上一次他在凉州时,他们之间从未间断过书信,虽不能面诉深情,但是书中也能道尽柔肠。只是时移世易,她又以什么身份去写,她有什么脸面去写!
“妾沈氏……”刚刚落笔三个字,泪水便模糊了双眼,清泪滴落案上,晕开了墨痕。曾经她是他的莲奴,他是她的璧郎啊!如今,她只能叫他清河王,只能自称自己为“妾沈氏”。
“姑姑,我没有脸写给他了!”妙华呜咽,用手捧着脸,哭得难以自已。即使是她答应拓跋适时,都没有这样肝肠寸断。她仿佛能够透过眼前的纸张,看到璧郎失望忧愤的双眼,他们之间,竟是她做了负心人!
浣瑾抱紧了妙华,柔声安慰:“女郎心中苦,全是为了殿下,他会理解的!”
“不,他不会了……”妙华摇着头,“他得多苦,兄长逼迫他,连我也背弃了他。他什么都没有了……姑姑,我为什么不去死呢!我如此厚颜无耻,踩着他的伤痛去享受荣华富贵。我就该坠落畜生道,永生不得轮回……”
“女郎,奴婢都明白,奴婢都看在眼里。你没有错,殿下也没有错……你别这样苦着自己,若是你死了,殿下又该如何呢?!”
“是啊,我连死都不行!”她的表情有些木木的,眸光散乱,鬓发微散。浣瑾心疼,开口道:“女郎若是不想写,便告诉圣上让别人去写,你来誊抄便好!”
她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可如何能欺瞒过拓跋逸呢?更何况,拓跋适让她写信,也有让她表明立场的意思。既然答应了做他的妃嫔,何苦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结矫情。写便写罢,今后怕是连写东西的机会也没有了。
挣扎了一日,方写好。等到书信封好时,她才脱了力一般的跪在了地上。“姑姑,交给圣上吧!”她开口艰难,泣泪横流,满心都是绝望。这封信交到他手中,他怕是恨死她了吧^也好,只要不是爱,一切都好。若是还爱着,该有多折磨。
年关时分,万家喜悦。热闹都是别人的,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拓跋适见她心情郁郁,散了朝便来了锦书阁。什么都没说,只是替她披好了大氅,拉着她的手便向外走去。一路绕过素白的宫墙,穿过幽深的小径,走过临空的飞阁。远远便看到了一处宫舍,楼阁曼丽,檐牙高啄,风生户牖,云起梁栋。其中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似乎站在楼上便能俯瞰整个洛城。东边有一座台阁,台下有碧海曲池,凌波盈盈,风姿曼曼,想必夏日荷开,此处定是风景绝佳之处。
“这是……?”妙华遥遥指向了那里,问拓跋适。
“朕给你建的桐羽宫,待到了春日桐花满园,朕希望能和你一起坐在树下饮茶。到了夏日,咱们一起泛舟湖上,赏荷采莲。秋日的话,梧桐叶落也是绝佳的风景。你再看……”他指了指宫苑深处的一抹抹嫣红,笑,“红梅花开的多好,都是各处移栽的名品,朕和你一起去赏,可好?”
妙华的眸光集中在仙境一般的桐花宫,这样精美的宫室,必然不是短短数日可以建好的。她笑:“圣上此举,倒有幽王的魄力,妾无端成了妲己褒姒之流了?”
拓跋适看了眼她,却没有生气:“这处本就是前朝所建,朕所做的不过是多种了一些花树,换了个宫名。朕知道你不愿意住在后宫,又想时时见到你,便寻了这个地方。你看,这条飞阁直接连着朕的嘉福殿和你的桐羽宫,朕走几步便能到了。”妙华微微一笑,心里是说不出的感觉,为了掩饰那种感觉,只好加快了脚步,走下了飞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