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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三)

    拓跋逸归来那日,是个阴天。

    天气闷热的厉害,彤云遮天蔽日,一丝风也无,恍惚中有让人窒息的感觉。云青日隐下的城楼之上,皇帝拓跋适一身玄色夔龙大冕服负手站立着,只是十二旒垂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一言不发地望着远方,望着笔直官道的尽头。直到芳草萋萋之中缓缓行来了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时,他深邃锐利的眸子中才射出了一道光芒,灼灼迫人,不明悲喜。驷马牵引的朱壁车,鸣珂阵阵,似乎隔着这么远都能听到。只是,他带的随侍极少,放眼望去,也不过百十来人,一路跟着马车向前跑着。

    天子缓缓步下了城楼,在众人的仰望期盼之中,亲自去迎接他的九弟,军功卓着的拓跋逸。尽管曾经兵戈相向,但是一旦他归附朝廷,那横扫西域的战果,便是他最为显着的荣耀。

    马车缓缓停下,一身宽袍缓带,素衣如雪的清河王拓跋逸从容下了车来。此时,恰有一阵风过,他的衣袂翻飞,站在尘土飞扬的城楼下,清风明月一般,朗然无垢。他清俊无匹的面容上,衔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对着立在那里,一派帝王威仪的拓跋适,郑重地行了一个君臣之礼。拓跋适上前两步,扶他起来,寒暄了几句路途安康与否的话后,皇帝携着他许久未见的九弟,亲自登上了天子銮驾。

    这自是极荣宠僭越的待遇,可是皇帝和清河王脸上亲切又自然的感觉,却让人忽略了曾经的你死我活,只当他们如世间的所有兄弟一般,亲密无间。

    有宗室老人不禁落泪。他们想起了一年之前,先皇驾崩,清河王趁着夜色逃离洛阳的狼狈。兄弟之间,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非得落到相残的境地。如今这样多好,携起手来守护拓跋氏的江山,让外人再也不敢觊觎。

    銮驾驶过大街,间或有风吹过,掀起了车帘的一角。兄弟二人言笑晏晏,其中一人形容威仪,轮廓深邃,如山一般不可仰视。另一人清秀俊逸,举止娴雅,像水一般沁人心脾。先皇最优秀的两个儿子,终于在众望所归中握手言和。如此看来,幽州李惟败亡不过是旦夕之事,而南朝也短期之内不敢再来犯边。

    待到车马进入宫门时,雨才终于迫不及待地落了下来。起先也就是一两滴,但是很快便如盆泼一般,打得青石地啪啪作响。

    雨声惊醒了昏睡多日的妙华,她如今瘦得脱了像,再也没有之前明**人的容颜,只是一个缠绵在病榻,垂死挣扎的人罢了。拓跋适起先也时时来看她,但是她的病情总是没有起色,所以时间久了便也淡了。幸好,昙静法师允许前来,她每每看到法师的容颜,便觉得无边的平静。

    “法师……我听到有声音……好像是礼乐之声……”她扶着浣瑾的手,颤巍巍地起了身,刚动了动便气喘吁吁起来。所有人的脸上都现出了悲哀的神色,但是他们不能告诉她,是拓跋逸回来了。拓跋逸是她的心病,身体安好时都会郁郁难舒,更何况如今已经病入膏肓之时。

    “是落雨了!”昙静法师幽叹了口气,道。

    “是么……”她的眼眸中闪过失望之色,“我昨日梦到了璧郎,他说他快回来了!”

    她的唇角忽而扬起一抹惨淡的笑容,似乎自嘲一般,又道:“最近总是梦到璧郎,还时常会梦到阿娘……看来我是病重难郁,很快就要往生了吧!”

    有人忽然哭了起来,虽然声音幽微,但是却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无比清晰。她惨淡如枯叶一般的眸子微微黯了黯,低声说:“若是我往生了,还请法师将我的遗体抬回瑶光寺,焚化后,放置在佛前吧!”

    她连身后之事都想清楚了,只是仍是倔强,不肯和皇家再有牵扯。

    昙静法师仍然记得,当年她仰着脸告诉自己,她喜欢上了一个皇家子嗣。那时她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阻挡不及,原来命运这个东西,早就是天定好的,人力永远无法扭转。

    雨落了数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天空明透如洗,天的那边出现了一道瑰丽的彩虹,无意中和飞阁的弧度保持了一致,连接起了嘉福殿和桐羽宫。拓跋逸站在宽阔的台阶丹墀前,控制不住地看向了桐羽宫的方向。听说她如今圣眷正浓,活得花团锦簇,就连皇后都逊色万分。

    走的时候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郎,是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宝贝。可是不过一年多,她便已经是别人口中的祸国妖姬,就算不言不语,都能令宫闱大乱。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传来消息说,圣上一月中几乎夜夜都宿在桐羽宫,沈充华以无双的美貌,夺得了圣上的独宠。

    她的美貌他一直都知道,只是她自己浑然不知。那时候她总会妒忌着洛城中思慕着自己的女子,时常会问自己究竟爱不爱她,到底喜欢她什么。那般忐忑青涩的样子,时至今日仍在梦中反反复复。

    手紧紧在袖中握成了拳头,颤抖着,不甘着。

    许久没有回到清河王府,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些衰败倾颓。玉衡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刚刚回府,便不声不响地去了凌波院。听说桐羽宫中的那个殿宇也叫凌波殿,或许,她的心中始终都有他。爱一个人,如何能说忘就忘呢?若非受到拓跋适的逼迫,他的女郎这会儿应该好好地等待着他。之前他们约定过,三年为期,如今已经过了两年,可是……

    夏日的夜晚,天上星子闪烁,银汉高悬。这里的夜空没有敦煌那样美,可是这才是他最眷恋的,他和她相隔的这样近,不过就是数个里坊的距离。她此时是否也在望着苍芎,亦或是躺在拓跋适的怀中,婉转低吟。他坐在树下,想着她蹲在地上看着玄蚼时的样子。不觉伸出了手,像是能摩挲到她的发一般。

    一声幽然的叹息,久久徘徊在洛阳城的夜空中,散在清河王府略显衰颓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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