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四)
拓跋逸知道妙华重病挪去金墉城的消息,已经第二日晨起。他一路风尘仆仆的赶路,又加之对妙华如何收获圣宠的消息心有抵触,所以刻意摒除了宫内的消息。没有想到,她竟然受了这么多苦。
听着内宦细细描述着妙华的情况,拓跋逸沉默不语,良久。窗外的日光晴好无匹,蝉鸣阵阵,燥热的风吹进屋中,空气中都流淌着阵阵热浪。然而,他的一颗心却如蒙上了霜雪一般。他的女郎,那个鲜活可爱的女子,如今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拓跋适将她纳入后宫之中,说是给了她无尽的宠爱,却如何忍心在她生搀,弃之不顾^意弥漫在心头,他如珠如宝一般,捧在手心,思之如狂的女郎。却被人这样残忍的抛弃和伤害,得到了却丝毫不珍惜,弃如敝履……秀美紧紧蹙起,他觉得胸口闷的厉害,心绞疼难忍。这是他之前落下的病,拖得久了,一直也未能痊愈。他也不想痊愈!每每想起她时,那样清晰的疼痛,总会提醒着他:他还活着,他还有失去的东西没有夺回。
残阳如血一般铺就在天际,红中隐隐透着紫色。洛阳宫中如蒸笼一般,嘉福殿中更是闷热难耐,拓跋适一边批阅着奏折,一边烦乱的吩咐侍从打扇用力一些。忽然间,他嗅到了一阵清香之气,袅袅入鼻,若有若无。搁下了笔,对着外面发了一会儿呆,这时有一个垂髫小儿嬉笑着跑入殿中,不理会常侍的阻拦,将手中的荷花递了上来,口中道:“阿耶,阿耶,碧菱湖的荷花都开了,孩儿给你摘了一个,放在殿中吧!”
不过七八岁的孩子,脸上带着萌萌的稚气,仰着头,等待着他的夸奖。这是他和皇后的嫡子,拓跋瑾,也是他一直都极为重视的孩子。大魏历来有杀母留子的旧****若立,太子的生母必须赐死。他与齐徽容少年结发,情分不浅,所以便一直都没有立太子,只为留资后。说起来,这些时日,也是冷落皇后了。
抚了抚瑾儿的额发,拓跋适的声音温柔:“阿耶很喜欢,瑾儿有心了。咱们一起去宣光殿看你阿娘,可好?”
拓跋瑾一片欢喜,高兴的跟在他的身边,离开了嘉福殿。
宣光殿中,齐徽容在习字。她自闺中起便是出了名的才女,一手好书法,丝毫不亚于南朝名士。齐家是汉家大族,当年未曾随着朝廷南迁,一直留在洛阳城中。洛阳几度易主,但是齐家却保有百年安泰,丝毫未受乱局影响,与家风清贵自有关系。当年她的父亲一心看重广陵王拓跋适,将年方十六的她嫁了过去,自此齐家便与皇权斗争牵扯不清。有情也好,无情也罢,他始终都是她的夫婿,是齐家不能舍弃的盟友。更何况,她那样深爱着他……
一日中视线最不好的时辰,外面天色渐暗,内里烛火未燃。大长秋桓桢不禁劝道:“娘娘,歇一歇吧,小心伤了眼睛。”齐徽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只拿起墨宝对着他笑问:“如何?这幅字还不错吧!”
桓桢谄笑着摇头:“娘娘说笑了,奴婢是柔然人,识得的字不多,哪里能评判好坏呢!”
“让朕看看吧!”这时却听到了一个许久未曾听到的声音,浑厚又有威严,“徽容的字,从来都是极好的!”
齐徽容怔了怔,看到紧随其后的儿子,带着幸福又纯真的笑容,对着她挤眉弄眼。不知为何,比起欣喜,更多的是心酸。她茫然地看着拓跋适将那张纸举了起来,忽然有落泪的冲动。那上面写着一首南朝的诗歌:“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
这么多年,她总喜欢保持着清冷又高傲的姿态来对他,将心事藏得深深的,只盼着他能猜出。猜不出就独自伤心,始终疏离又淡漠。心如烈火,面如冰霜,她才是整个宫中最可怜的人。
拓跋适读着那首诗,许久不语,最后慢慢发出了一声叹息。
“徽容,朕将桐羽宫赐给了阿妙住,你不会怨朕吧!”他忽然回头,问道。他的这个皇后,除了偶尔的冷言冷语外,便是这个世上最适合做皇后的人。她的仪态端庄,她的贞静娴雅,每一寸都恰到好处。有时候他甚至希望看到她任性的小儿女之态,可惜总是无法得见。此时,他便莫名期待着这样的答案。
只是略微等待了片刻后,她收起了方才的怔然之态,又恢复了容色淡然:“圣上说笑了,沈充华美貌过人,当得起圣上的宠爱。”
拓跋适的面色忽然莫测起来,轻哼了一声道:“朕的皇后,果然是最大度的。”
齐徽容亦冷笑:“蒙圣上抬爱,入主中宫,妾总是惜福的。”
本来该是温情脉脉的,却不知为什么,两个人才说了几句话,又陷入了这样的僵局之中。不管是大长秋桓桢,还是中常侍陆明都觉得深深无奈。相互看了一眼后,机灵地桓桢悄悄扯了扯瑾儿的袖子。拓跋瑾十分聪慧,发觉气氛有些异常,便走到拓跋适身边,用软软糯糯地音色道:“阿耶,瑾儿饿了,咱们用膳吧!”
看了看儿子,拓跋适的怒气稍稍平息。他看了眼皇后,发觉她的眼角有泪光闪烁,不觉软了心肠,缓了缓道:“陆明,去传膳,朕今日和皇后一起用。”齐徽容也没有再说什么,沉默着将儿子拉到了身前,摸了摸他白皙可爱的脸。
一顿饭结束,已是华灯初上。他们将坐塌移到了院中,一起看着天上的繁星灿烂。很久都没有过这样平静的日子,仿佛只要不说话,他们便是世上最温情脉脉的一对儿夫妻,是最让人艳羡的爱侣。齐徽容打着手中的团扇,望着低垂的星野,想起了他们成婚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仲夏,他深邃俊朗的容颜就那样印在了自己的心上,他对她说:“今生能取得徽容这样的女郎,是我最大的幸事!望徽容不要嫌弃我一介武夫粗陋粗陋才好!”他用了最寻常的自称,温柔无匹,耐心无匹。她很早就听过广陵王的威名,少年将军,战功赫赫,她嫁的夫君是天底下难得的英雄,是她最敬慕的样子。可是……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了呢?是他征战回来,希望自己能笑脸相迎,而自己却在书房埋首读书时吗?还是,他纳了一房妾室,而她足足冷了他半年时吗?亦或是现在,他抢了自己兄弟爱慕的女子,还妄图让自己接受……
连朝语不息,是他和别人的,自己不会去奢求。唯有仅存的傲气不能舍,否则今后又该如何安身立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