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五)
不知不觉入了冬,这里比京城和暖的多,时常让她有仍在秋日的错觉。饶是如此,屋子里还是烧起了地龙,为她准备的衣裳也多以保暖为主。他是个细心温柔的郎君,会亲自督促着她将药饮下,有时她怕苦百般推诿,他便会耐心地哄,拿着她喜欢的点心劝,仿佛是对待孩子一般。在钟绪的调理和他的照顾下,妙华的身子果然日渐好转,手脚没有那样冰凉,脸上也逐渐有了血色。
一日,山中落了雪,虽然只有半日,却也薄饼了一层。远处的山岚仍是郁郁青翠,雪浮在上面,仿佛是轻拢了一层纱幔一般,艳丽又可爱。她没有出过洛阳,只记得那里落雪时总是天色阴沉,空无一叶的枝头无边荒凉,几只麻雀守着枯树蹦蹦跳跳。这里就算下雪,也是娇气美丽的。
雪停后已是傍晚。妙华拢了件大氅,踩着湿滑的地面向外走去,扑面而来的凉意带着雪后特有的清新湿润,天边出现了一抹夕阳,斜斜地照在雪地上,仿佛美人脸上鲜艳的胭脂。一路行,一路冰雪消融,一种奇异又美好的感觉。她一时狭促,蹲下身子,用手去揽着地面上残存的落雪,一会儿便团起了一个小小的雪团。浣瑾跟在身后,尚没有反应过来,她已将手中的雪团塞入了浣瑾裸露的脖颈中。浣瑾受了刺激,一向端持的她忽然跳了起来,一面抖着雪一面跺脚。见此,妙华不由得笑出了声。旋即,笑声中又带着几分黯然。伽蓝之时,这本是她最喜欢和小缘小因玩的游戏,而此时物换星移,人事全非。
短暂的失落后,她的后腰被人一览,瞬间打横脚离开了地面。尚未惊叫,一时天旋地转,她看到彤云尽散,晴空万里,拓跋逸的脸俊逸出尘,带着笑意。转了几圈后,他将她放到了地面上,理了理她的鬓发,笑道:“如此贪玩,天气这样冷,也不怕受了寒气。”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温柔,撒娇一般地攥着他的衣袖,嗔道:“再闷下去也会生病的,出来走走,不会受凉的。”说罢,她给他示意自己今日的穿着,一层一层,裹得像个小粽子。她体型清瘦,这样的打扮非但不臃肿,反而十分的可爱娇俏。他赞许地看了眼浣瑾,又在她的脸上落下了一个温柔如水的眼神。他的女郎本不该是深宫中的苍白红颜,就应该如现在一样,花间的精灵,雪中的仙子。
拓跋逸伸出手,握了握妙华的,发觉不是他想的那般冰凉后,唇角的笑意又加深了一些:“钟绪的药果然是有用的,可是好多了!”
她却像个孝子,皱眉:“璧郎,我不想再吃药了……”
他上前一步,没有理会身后的玉衡和浣瑾,径直将妙华拥到了怀中,耳语道:“莲奴若是不想吃药,也可。早日为我生个孩儿,便不用吃了。”
本是最暧昧害羞的言语,却因为触动了妙华的痛楚,而让她瞬间红了眼眶。她吸了口气,伏在他怀中叹息:“上次落下孩子后,太医说过,我这一辈子怕是与子嗣之事无缘了,璧郎别再强求!”
拓跋逸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轻缓缓的,却让她觉得十分安心,他说:“莲奴莫怕,钟绪的医术是苍灵先生亲传,胜过寻常太医十倍。更何况,咱们如此不易,佛祖慈悲,会可怜咱们的。”
若是神佛菩萨可怜……妙华将手缓缓放到了小腹之上,感觉到那个地方不再如冰块一般冷硬,长长地舒了口气,心中带着紧张的希冀。
天色见晚,拓跋逸背着她,一步步往回走去。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清晰的脚印,独属于他的温雅从容。她用手紧紧地圈着他的脖子,将脸贴着他的后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慢慢闭上了双眼。
“莲奴,等雪化了,咱们便换个地方再住些日子,可好?”他忽然问道。
妙华的声音懒懒地:“为何?”
他想了想,却摇了摇头:“没什么,你不是说待厌了么!”
“你定,我都可以。”她乖顺的答。
在他面前,妙华总是乖巧可怜的,很多时候都如孝子一般,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一片单纯。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向前走去。
然而背上的妙华却睁开了眼睛,她神色复杂地望着拓跋逸的后背,眸光郁郁。拓跋适不会放过他们的,眼前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暂时的,想必他已经快要找到这个地方了。若是找到了,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况。这一次,她就算是死也不会随他回去的。她的心中只有璧郎,此生也只会和璧郎在一起。她不会再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继续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对着别人强颜欢笑,一日日的枯萎下去。
山中的夜静谧又美好,洛阳城中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今日的洛阳也落了雪,雪很大,飞舞在空中如同扯絮一般。拓跋适负手立在桐羽宫凌波殿的廊前,看着雪落无声,风迷双眼。即使浑身都冻得没有了知觉,也没有挪动半步。他的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悲伤和阴郁,如暗夜中最危险的兽。身后的殿中,灯火辉煌,如同她在时一般无二。她怕黑,所以住的地方总比别处多添了些灯盏。他时常回来,总以为恍惚间她便会回来。带着妩媚却虚假的笑容,苍白着脸色叫他“圣上”。是啊,他差点就要忘了,与他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她的脸色一直都是那样苍白的,仿佛再好的胭脂都无法晕染上鲜活的色彩。她大多时候会冷着一张脸,偶尔会笑,可是没有一次笑容能到达心底。
他不过是自欺欺人,以为困她在身边,便能得到她的心。她的心,一直都在拓跋逸那里,而他不过是他们之间的绊脚石。阿妙想必是恨极了他吧,毕竟他亲手毁了她的幸福。犹记得得到她的那一夜,她压抑又绝望的哭声,她的身子那样凉,仿佛是死过一次一般。
那么此时呢?她在拓跋逸身边该是欢喜的吧,用他从没有看到过的温顺柔情回应着那个人,只有真情,没有半丝敷衍。
不知不觉,双手紧握成了拳,心中的疼尤甚,冰凉如霜雪,苦涩胜黄连。只要她能回来,他什么都不计较了……回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