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六)
是夜,拓跋适独自宿在了凌波殿中,不出意外,他又梦到了妙华。一身浅妃色衣衫的她就站在一池荷塘前,笑得娇俏又温柔。这样的笑容,让他觉得陌生又恍惚,可是却直接触及到了他的心灵。他对着她伸手,唤她阿妙,试图将她拥入怀中。可是她却绕开了他,扑到了身后那个人的怀里。他茫然回头,看着他们在濯濯春风中,笑得比繁花还要灿烂。一股凄凉的寒意涌过全身,原来他们三者之间的纠葛里,他始终是多余的那一个。可是那是他的阿妙啊,他怎会甘心拱手让给拓跋逸,若是没有了她,万里河山握在手里,也不过是寂寥苍凉的。他抽出了手中的宝剑,向着拓跋逸刺去,然而在剑尖就要触及时,妙华却挡在了他的身前。剑刺入了她的肉中,血液喷溅到了他的脸上,他吓呆了,眼睁睁看着她软软倒了下去,脸上犹带着凄凉的笑意。她对他说:“拓跋适,你这一生都得不到我!”
拓跋适在心痛与绝望中惊醒,醒来时,更漏初断,无边的月华如流水一般倾泻了一地。他的冷汗顺着额上流了下来,周身忽冷忽热,突然害怕到了极处。记忆中她从未喊过自己的名字,总是随着别人一起喊他“圣上”,她也没有自称过“我”,倔强又执拗的保持着卑微的姿态和疏远的距离。可是梦中的人,指着他,叫着他的名字,用那样清冷的姿态,那样伤人的语调,说着那样刺痛人心的话。
再也睡不住了,他索性披衣而起,迎着月色走到了窗边。守夜的几个衅门吓了一跳,连睡歪的帽子都没来得及扶,忙一骨碌坐起,跟了上去。他的身形本就十分高大,在黑夜之中连背影都带着威严,只是这份威严中忽然有着说不出的落寞。他站了许久,始终不言不语,好像独自对着夜空与天地交谈一般。
陆明何其谨慎,早就悄悄地站在了他身后,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能随时听到吩咐,也能不打扰到天子自我围砌的空间。他跟随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了,深知只有昭仪,才能让他如此落寞,如此反常。这一次,昭仪的确做的决绝了些,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背弃,生生践踏了天子的真心和尊严,完全没有给自己和别人留后路。这几日,他总害怕天子发怒,牵连无数,把彼此都逼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然而他只是静默着,像一个独自舔舐着伤口的兽类,直到外面都已经泛起了白,才沉声道:“这辈子,你别想着逃开,生生死死都要和朕在一起。”这一句十分低沉,仿佛是说给他自己听一般。但是入耳的陆明却心里一缩,天子的爱越发走向了偏执,只怕不会善了。
第二日,天气放了晴。
妙华睡到了自然醒,刚睁开了眼睛,便被熟悉的臂膀圈入了怀中。拓跋逸显然醒了多时,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早早出门去练剑,反而陪着她睡到了这个时辰。尽管未曾梳洗,他却依然是周身清爽的,不像她。不用想也知道此时的云鬓有多散乱,睡颜有多朦胧。她低头去看自己裸露的身躯,迅速红了脸,不由得伸手去扯锦被。都怪他,若不是昨夜太过于荒唐,如何会让她累到这般地步。然而这个元凶却丝毫不受影响,仍然是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她记得他的声音缠绵在耳边,一次次的哄诱:“莲奴,看着我,我是你的璧郎!”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个素昔温柔的人,此时却有着说不出的霸道执拗,让她有些害怕。然而还未等她多思多想,又一波浪头打下,她尖叫着抱着他的背,晕眩又茫然。
“莲奴,咱们再要一个孩子吧。我亲自教养他长大,陪伴着他,让他成为这个世上最受宠爱的孩子。”他的声音在温暖的晨光中更显温暖,又恢复了以往那个温柔郎君的样子。
妙华抬眼看他,不由得受到了触动,却还是质疑道:“璧郎为何如此执着于孩子之事?是因为……遗憾吗、”那不仅是她的遗憾,也是拓跋逸的悲伤。
答案却出乎意料的调皮随意:“我已经年岁不小了,莲奴,别人怕是儿孙满堂了,可是我膝下仍无所出,你不觉得有些残忍吗?”
听闻此言,妙华先是莞尔,然后又觉得有些伤感。毕竟耽误了他这么多年的人,是她!本来是想说让别的女子去生的玩笑话,可是话到嘴边却觉得不妥。只有笑了笑,温婉地靠着他的胸膛,道:“若上苍怜悯,我自是愿意的。”
他低低地笑震颤着胸膛,让她也跟着一起颤抖起来。他紧搂住她的身子,目光幽暗难明,带着复杂又深沉的神色。他知道,找寻不到妙华的拓跋适想必也是要疯了。他们拓跋家有痴心的遗传,他如此,宫中的那个人也是如此。他不顾手足之情,抢了妙华走,非要致自己于死地。他亦下了狠手反击,培养势力,控制军队,还为了报复弄伤了自己侄儿的腿。他们都是疯子,两个疯子若发起疯来,只会有玉石俱焚的决绝和无所顾忌的惨烈。妙华若是夹在其中,一定会受到伤害,所以,他会尽快送她离开。结果如何,当然是个未知数,若是他死了,他奢望着能给她留下一份希冀和念想。知道她是个傻丫头,若是她想不开了,孩子至少会留住她。
之前便想过孩子的样子,他希望能像妙华多一些,那一定是个娇美可爱的孩子,会对着他撒娇,会缠着他吃好吃的,就像当年的那个女郎一般。可是,这些都被拓跋适毁了。他明明知道真相,却宁愿护着皇后,护着齐家,还将一切都嫁祸在自己的身上。他的莲奴那样可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自怨自艾,以为是自己没有当心,没有保护好孩子。
“莲奴,你会想到他吗?”拓跋逸的声音无端飘渺,好像来自于很远的地方,带着清风一般的微妙。妙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在确认后,却诚恳地点了点头,答:“会想起,尤其觉得他对我并不算差,而我厌恶过他,恨过他,原谅过他,却从没有喜欢过他。这样一想,也觉得歉疚。”
这样的回答,正是独属于妙华的答案,拓跋逸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背作为安慰。心照不宣,有时只是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不再问下去的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