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素不如浮萍,转动春风移(八)
一场雪落,便结束了漫长的冬日。二月初时,官道边的芳草便开始露出了头,远远看去青黄一片,近瞧却似乎毫无变化。拓跋逸策马而行,面上带着冷漠的神色。他远远回头,看了一眼威严雄壮的洛阳城,眼中是悲喜莫辨的神色,然后带着一种决绝地姿态扬鞭疾驰而去。他的身后带着一对人马,浩浩荡荡,扬起浮尘无数。
此次出兵幽州,他如自己所说一般,立下了军令状。若不胜利,便绝不回来。一时间清河王威名远播,今日出城时,几乎已是万人空巷的盛况,多少人慕名前来为他践行,亲眼目睹到白衣银甲,俊秀无匹的清河王如同战神一般的坐在马上,满脸的坚毅和从容。他的高贵风华,他的英气逼人,他的正气凛然一时成为了京中交口称赞的典范,各里坊间的传说。
这些妙华都不知道,她还执着的认为,他在听到消息后会马上回来。可是,天气一日日和暖起来,春风吹过桃李花漫山遍野地开着,他却始终没有回来。
在等待的日子里,宫中却出了大事。二月初时,宇文贵嫔在九鸾殿产下了一子,那孩子生得十分可爱,模样周正,皮肤白皙,比其他新生的婴儿都要大一圈,尤其是胎毛高高立起,仿佛冠冕一般。拓跋适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满月时便将他封为了琅琊王,创下了本朝的首例。可是渐渐的,所有人便都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个孩子似乎很不正常,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反应,有一次乳母笨手笨脚地将滚烫的水滴到了他的身上,可是他一点也没有哭闹,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看着他烫伤的胳膊,宇文贵嫔陷入了崩溃,她尖叫地声音响彻了九鸾殿,也惊动了还在处理朝政的拓跋适。
“该是胎里的不足,琅琊殿下……有些问题。”钟绪观察了许久,用手指着自己的头,得出了结论。这样残忍的结论足够让产子不久的宇文婵崩溃,而宫中皇子相继出事,也让拓跋适焦头烂额。在得知毫无办法治愈后,他终于颓然地扶住了额头,眼神哀戚。
可是噩耗却一个接一个的传来。四月初,一个丁香盛开的微雨下午,从前线传来急报,清河王孤军深入,被困在了山谷之中,寡不敌众,自杀殉国!
拓跋适站在太极殿外的空地上,远远地看着灰白的天际,心中是复杂的感觉。他的这个九弟,天纵英才一般的存在,自小便是先帝最钟爱额皇子。他的聪明颖悟远非自己可及,多少次他都默默地羡慕着他,甚至带着不敢言说的嫉妒。他们争斗了这么久,为了权势,为了女人,为了年少时的不甘心……他甚至想要去杀掉他一了百了,可是当知道他死亡的消息时,他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接下来便是迷惘。本以为会纠缠半生的存在,如今便这样轻易的死去了,死在了他们共同的敌人手中。他并没有半点高兴,反而心情沉郁难言。天大地大,独有这份孤独无处安放。
细蒙蒙的雨丝飘落在脸上,他的脸上一片冰凉,眼角忽然有滴泪滑落,毫无声息。
这一刻,他自然想起了妙华,多少次他都曾说服过自己停止寻找,可是爱她仿佛是一种执念,他在宫中营造着她依然还在的假象,只是执着相信着,有朝一日她还会回来。但是无论如何,她在拓跋逸的保护之下都会生活得很好,如今……她若是知道了这件事,该有多痛苦,她接下来的日子又该何以为继。
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她,带她回宫!
妙华又一次被噩梦惊醒,苍白的梦境中,只有鲜血在汩汩流淌,仿佛是一条奔向远处的河流。如此不详,让人不安。她已经从侍从的口中得知了拓跋逸去往幽州平叛的消息,如今这样的梦,让她如何再能安睡。小腹已经明显,她坐起身时还有些吃力,手放在上面,孩子也不安地动了几下。
若他回来,会不会孩子已经降生了。他究竟会生得像璧郎多一些,还是她多一些。无论如何,她的孩子都会是一个漂亮的孩子,得到来自于父母完整的爱,不像她,只有孤寂又无望的童年。这样想着,她便又安心了下来,继续躺下,回想着过往的种种。这个孩子也是个能折腾的,起初的几个月,她的反应十分剧烈,吃一口便吐一口,有一次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了。越是如此,她便越珍爱于他。可能人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越痛苦越记忆深刻,越艰难就会越珍惜。
第二日天色破晓时,一匹奔马在洛阳城南门刚开时便直冲了进去,目标是安平侯府。刚刚起身的齐衍之尚是睡眼朦胧,昨夜和妻子沈素华吵了一架,睡在了书房之中,正是疲累非常。可是当门房将一件东西递进来时,他便瞬间清醒了。那是一件浅碧色的小袄,银线绣成的重莲宝相纹,正是曾经沈昭仪的东西。
再也不敢耽误,他换了衣裳便进了宫。
太阳仿佛是一颗熟透的果子,出现在了东方的天际。官员陆陆续续赶来上朝时,却被告知今日圣上身体不适,辍朝一日。当今圣上算得上勤勉,这是他即位以来的第一次。尽管心有疑虑但是他们还是依言离开,前往官署处理公事。
拓跋适此时正在嘉福殿中,他手中抱着妙华的那件小袄,目光专注的一寸寸略过上面的纹路。隔了这么久,他竟然还能闻到上面的檀香气息。就好像她还在身边,眉目如画,神色幽淡。
外面的晨光稀疏地洒进了殿中,他盯着虚空地一点问:“从何处找到的?”
今日前来送东西的,是齐衍之派出的羽林卫中的一支,他们多接受过严格的训练,找寻人这件事来说十分得力。齐衍之如实回答:“是派去荆州的那一支找到的,听说一个山中所住的农妇自称遇到了仙子,将这件衣衫一直供奉着,日夜祈福。”
“那又是如何得知与她有关?”拓跋适又问。
“那个农妇将遇到仙子之事到处炫耀,附近村镇的人都知晓了。派出的羽林听到描述的相貌与昭仪娘娘有几分相似,便留心去查访,于是找到了这件衣裳,确定工艺出自宫中,定然是娘娘所用之物了。”
经过了数个月的折磨,拓跋适此时才觉得疲惫无比,他的眼睛有些红,缓缓道:“她从来都是这么善良,就连一个陌生人都存着不忍心。若非如此,朕如何能找到她……”
冥冥注定,她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