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二)
拓跋适散朝后,才得知了乐安公主进宫的消息,而她此去的目的却是桐羽宫。之前因为她与妙华相处的不错,又有南朝公主的身份,所以他便恩准了她可以随时入宫。只是这个时候……仿佛想到了什么,他摆驾的速度十分快,陆明跟在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竟然连传轿撵的时间都没有。
可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御驾还没有到达凌波殿,便听到了妙华凄厉地叫喊声:“不会,你莫要骗人!”拓跋适已知发生了什么,疾走了几步,丝毫没有理会宫人的参拜,直接冲到了妙华跟前,将她紧紧地揽在了怀中。她此时的脸色白得骇人,尚未完全恢复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看着他的眼睛,绝望地问:“她说得可是真的?清河王果然已经死了半年了吗?”知道欺瞒不过,他虽然满腔怒火,却还是点了点头。那一刻,在她美丽的眼眸中,他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灰败,数个月前也是这样的表情,也是这样让人绝望的神色。
妙华觉得头痛欲裂,在难以承受的窒息中,她忽然想起了所有遗忘了的事。就如山崩一般,拥有着排山倒海的气势,裹挟着她的所有理智和气力,也如滚滚而来的江水,不由她喘息,便灌入了所有七窍脏腑。那处山林是他们曾经美好的过往啊,在那里他们抚琴下棋,吟诗作画,花前有他的海誓山盟,月下有她的低语呢喃。一场争吵后,他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去过。而她怀着他的孩子,漫长又寂寥地等待着。兜兜转转,她不顾一切地逃离,却又如同一个笑话般,乖顺地回来了,继续陪在了拓跋适的身边。
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她惨着一张脸,一边哭,一边笑,又像是陷入了一场疯魔之中。她爱过,也怨过,可是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会是这样一种宿命般的结果。阴阳两隔,阻断了所有可以继续纠缠下去的可能,大概是上苍都看不下去了,用这样一个残忍的方式,让他们一刀两断。
他有些害怕,在她的耳边低低说道:“阿妙,想想琮儿,你振作一点!”
陆明机警,早就让乳母抱来了惺子,听到儿子的声音,妙华果然恢复了一点神志。她只是哀哀地望了一眼,眼泪便如雨一般落了下来。
儿子那清亮如露珠般的眼睛,娇嫩可爱的脸颊,还有那时时微张着的小嘴,仿佛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从摇摇欲坠的悬崖便拉了回来。仿佛是置身在漫天风雪之中,凄惶无助之下,有一束光从远处隐隐绰绰的传来。她在光的指引下,踉跄的爬了起来。不管多么艰难,至少这个世上多了一个牵绊住她的理由,她不能也舍不得放下他。
是啊,谁说没有了牵绊,明明还有琮儿呀,属于他们的孩子,流着他们两人的血。活不下去,却死不了,他将最难的题留给了她,自己却潇洒的离开了。他知不知道,这样的折磨,是她无力承受的重担,堪比凌迟,胜过车裂。
“阿妙,想哭便哭出来,有朕在……”他将手放在她的后背上,给她顺着气,而这一次,妙华半点也没有拒绝,只是靠在他的怀中,哭得十分可怜。
萧蔓兮看到这样的妙华,本该是带着解恨般的快感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自己撕裂般的痛楚一点也不比她少。侧过脸,她的泪水亦是潸然而落。今日来到宫中,便存着鱼死网破的心,她心里知道拓跋逸的死,战场无情是一方面,派他征战的皇帝也脱不了干系,而那个他爱如珍宝的昭仪更是其中最关键的因素。虽然没有证据,可是他死得那样凄凉,而他们却活的那样好,践踏在他没有安息的魂灵上,生儿育女,恩爱无间。可是她也不得不慨叹,看着自己的女人为了别人伤心到如此地步,这个一向不苟言笑,阴沉严肃的帝王竟然能包容至此,温柔至此。
萧蔓兮是个烈性的人,存了死志,便一点后路也不打算留给自己。她冷笑一声,道:“圣上何必在这里假装情深,若是真心顾念她,对璧郎下手时何至于如此决绝呢?”
拓跋适明显感觉到了妙华的肩膀瑟缩了一下,他本就心存怒意,此时看向萧蔓兮的眼神十分凛冽森冷,仿佛一支冰箭,将要把她置于死地一般,咬着牙,道:“胡说什么!”
萧蔓兮觉得周身冰凉,然而却丝毫不惧,回道:“难道不是吗?圣上想杀兄弟的心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吧,如今他因出征幽州而死,谁能知道其中有没有圣上之功呢?”
这句话说得放肆之至,可是却戳中了妙华的心事。她想起了之前的数场刺杀,想起了他远走凉州的苍凉,更想起了策马奔向龙泉驿的那一日。
她忽然用了很大的力气,推开了他,用悲哀又颤抖地声音质问道:“是不是你?!你告诉我,是不是你!”
拓跋适觉得这颗伤痕累累的心又碎裂了几分,他带着几分颓败,无奈又焦急地回答:“自然不是朕,朕若是想杀他自然有千万种方法,为什么一定要在阵前,难道他的威胁会大过于外敌吗?”
见她犹不相信,他上前几步,捉住了她的肩膀:“阿妙,拓跋逸死于自杀,他之前立过军令状,若不胜利便不回来,谁知道真的兵败了!阿妙,他的死与朕毫无关系,朕可以对佛祖发誓的!”
妙华看着他对天伸出的指,踉跄了一下,一时迷惘。
而萧蔓兮却依旧不依不饶:“还不是被你逼迫的……”可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被闪入殿内的紫色身影阻挡。她惊慌无措地看着那个用手捂住自己嘴的男子,一时失去了言语。他捂得那样紧,甚至还带着颤抖,不过是怕她再说出什么彻底惹怒了皇帝,丢掉了性命。白皙的面容,曾经一直觉得风流又散漫的一双眼睛,还有那个总是显得稚气未脱的脸型。来得人却是北海王拓跋迅。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这个人不再那样讨厌了,甚至还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看到她不再冲动,拓跋迅才缓缓放开了她,对着皇帝行礼,告罪道:“圣上恕罪,清河王妃是悲伤过度,有些糊涂了。望圣上念在清河王的份儿上,饶恕她失言之罪。更何况,如今局势动荡,王妃若是获罪,必然会影响两国邦交,圣上三思。”
他还未说什么,拓跋迅便将一切说在了前头,他自然无法处罚。可是还是不豫,便说道:“王妃悲伤过度有些疯魔,朕不是不能理解,只是这样的事以后还是不要再发生了。从今日起,清河王妃禁足府中,不得随意走动,对外便说是为清河王守丧不见客吧!”
拓跋迅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听闻此言后,他忽然就放松了,甚至带着庆幸与喜悦。而萧蔓兮也像是终于累了,只看着他,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