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一里之外
于是,我如愿以偿的坐上了马背,与杜颜枫并肩行在山谷外。只是,我答允了杜颜枫,不怕晚归,慢慢的走过去,切莫一挥鞭子,风驰电掣在深山野林里。
事实上,纵然他没有这么百般要求我我也依旧不会让自己走的太快,毕竟……现在的身子怎样我心中有数。
一路上,杜颜枫都像是已经提前想好了和我不间断的切换着各种各样的聊天话题,虽然很有跳跃性,可是却相处的还算自然。
许是因为我们说着话,所以虽然是慢慢的骑着马,却也好似没有太长时间便到了杜颜枫说的那个地方。
他说的果然没有错,在距离山谷一里之外的地方真的是另一番天地。这里各种我见过的、我不曾见过的花朵齐齐的绽放着,书写着属于它们在春光之中的美丽。而它们散发出来的香味,我们远远的便能闻到了。
而且,这里鲜花的种类虽然繁复却一点儿都不会觉得杂乱,它们看似毫无章法、生长的自由自在,实则是按照颜色、形状大小整齐的排列着的。但是由于,它们又没有那么多的整齐……故而,这样我们看了以后会觉得很自在,很舒服。
这里的花草不能更赏心悦目,可是赏心悦目之余,细细的赏了一会儿便知道这究竟是怎么来的了。我一边把玩着手边的鲜花,一边儿笑问杜颜枫:“花费了你多少银子和多少时间?”
杜颜枫停住了捏着花瓣的动作,静静的凝视了我一会儿,无奈的笑了笑:“我倒是宁愿你什么都发现不了。可这里地处于深山老林里,又怎么可能会平白长出这么多奇花异草呢?没有花费多少银子,这些,都是从我的府邸里移植过来了。”
“嗯?可我听闻王爷常年游历四方,有时候甚至连一年都不曾回过烟国一次,您的府邸里又怎么会……”
杜颜枫笑着解释道:“这些年确实是去了很多地方,也确实很少回家里。可我每去一些地方就会带走一些东西,比如那个地方的文化、知识还有他们的语言或是好吃的菜肴做法。若是他们那里有什么我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我也会将它们的种子给带走。带走点儿东西,这才不枉我来过,对吧?”
我点点头,只觉得心中对他又多了几分敬意。
小飒的事情,我只觉得他做事不仅有皇族的风格,还有属于他个人的阴狠。而现在……在了解了他之后,我才明白,他为何是这样的。被自己的至亲皇兄背叛,只是为了一条命而奔走四方,连家也不能回。而且……这还是他很小的时候便开始了的。
皇族人的富贵一般人享受不到,皇族人的不容易一般人也想象不到。
他见我很长时间都只是盯着一朵花发呆,伸手戳了戳我的肩膀:“怎么了?有这么喜欢忘颜花么?”
我眨了眨已经有些酸涩的眼睛,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便直接顺着他的话意走下去:“这花,叫忘颜花么?为什么?”
接下来,杜颜枫……他做了一件让我意外至极的事情,让我看到了一个此生都不能看到的这样的一个杜颜枫——一个把长袍一撩,直接席地而坐的杜颜枫。一阵温和而又温暖的春风吹过,吹动了此处的花香,也将杜颜枫白色的长袍吹的翩翩飞舞。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昨日还是一个微雨天……山谷里下了微雨,想必这里应当也是下了雨的。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泥地虽然踩着别无异样,可这么一做,他那一身一尘不染好似坠落凡尘的飘飘欲仙的长袍可就这么脏了。
杜颜枫…….是他变了,还是我从前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他见我愣愣的看着他,愣愣的看着他坐在草地上,于是又是一阵悦耳的轻笑,他拍了拍身边儿的另一处平坦的草地,我甚至可以看到深棕色的泥随着他的这么拍一拍,粘了两小块在他的手上。他笑道:“还是坐着舒服,你别怕……最多就是衣服脏了,等回了山谷里,我马上就和千阳大师和望竹说,今天,你的脏衣服我来洗!”
我不禁失笑,走过去坐到他的身旁的地上。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此时此刻,我们正在这一片花丛的中央,从这个地方看到的整片花丛,是最全面的也是最美的。因为……它们的逐层分布应当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时它们成列的起点也是它们成列的终点,故而……最全面的在这里,最美的也还是在这里。
杜颜枫见我一坐下来便能看明白了,点头满意的笑了笑。他伸手指了指我出神时盯了许久的那一颗叫做“忘颜”的花,缓缓道:“这个花是我途径一个叫做‘茨兴族’的小族的时候看到的花朵。这一种花朵其实外形上面没有什么特殊的,它不高大,也不算美丽的很特别。但是它啊……和其他花草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它会变。每当一次昼夜更替,它便会变换一种颜色。我曾数过,忘颜花一共会变换十六种颜色,且这十六种颜色变换起来毫无章法可言。也就是说……它想要下一次变成什么颜色,它就能变成什么颜色。所以你看,和这个花一样外形但是不同颜色的花都在那里……你看看,是不是它们除了大小其他的都一样,区别就在它们的颜色,是么?”
我朝着杜颜枫手指的地方望过去,果然发现那里是一片同样形状但是颜色各异的花朵。我见过颜色各异的菊花,可它们颜色纵然相差再多也都不会是今日所见的这样五颜六色,忘颜花,有黑色,有红色,有绿色……而往往一朵绿色的菊花需要花上最少十年的时间去栽培,可眼前的忘颜花却好似轻而易举的在变幻着它们的颜色?
只是……一个晚上的时间么?
这,又让那些花上了一辈子去培养一株绿菊的人情何以堪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失笑,而且还笑出了声来。不是好笑,而是可笑。
杜颜枫问我为什么笑,我如实告知。杜颜枫听后也不禁笑了起来,我从他的笑中,也感受到了似有若无的嘲弄、可笑。又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从前宫中也有一位贵妃,也算是我父皇的宠妃了……她特别爱菊花,尤其是菊花的风骨。父皇为了嘉奖她生育皇嗣有功,赐给了她十盆绿菊。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生的孩子足月的时候叫我们满宫去看绿菊的场景。我们虽出生皇族,可绿菊着实珍贵,我虽然不喜欢菊花,可是那个时候,六岁的我一看到绿菊眼睛便再也挪不开了。那位贵妃……”
这个时候,杜颜枫嗤笑一声,还未等我问什么便继续故作无事的说下去:“那位贵妃,可真是菩萨心肠,见我十分喜爱绿菊,故而松了五盆给我。五盆,都给我了。”
“五盆?!”我惊异的问道,“这,或许是五个人的一辈子啊!”
杜颜枫轻轻的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却终究只是渐渐的、渐渐的化成了一声轻叹:“当时,我也觉得这份礼物很贵重,贵妃娘娘可真是一个好人。除了我,宫中其余的人自然也是这么以为的。”
“而后,就在我正在开开心心的把玩着贵妃娘娘送给我的绿菊的时候。宫中忽然传出一个消息——贵妃娘娘剩余的五盆绿菊在一夜之间枯死了,其原因是有人将它们连根拔起,并且狠狠的捏在地上。这消息一出来便响彻了整个皇宫,因为绿菊的珍贵还有贵妃娘娘身份的缘故,这纵然不是什么命案可也一时间在皇宫内闹的沸沸扬扬。直到,将那五盆绿菊连根拔起的凶手被找到的时候——大家怎么也没有想到,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贼,那个被大家形容成‘丧心病狂’的人,竟然是我的母后。”
闻言,我一惊,眼睛瞪的大大的:“真的么?为什么……我听老伯说,他的夫……太后她一直都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她怎么会……她真的这么做了么?”
杜颜枫摇摇头,眼中的伤悲渐渐堆满了眼睛。他总是十分潇洒,他总是慵懒的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满不在乎,他总是淡然的好似连生与死都不在乎。他连愤恨、伤悲、痛苦、欣喜、喜欢都是深埋在眼底最深不可测的地方。用“喜怒不形于色”来形容他,应当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杜颜枫,他把他的悲伤全然的写在了他的眼睛里,他的脸上,他全身上下最显眼的地方。我看见他眼中满是不忍的摇了摇头,苦涩一笑,道:“当时,我也同宫中的绝大部分嫔妃还有皇子们都觉得是我母后的错,甚至……我都不知道我的母后究竟为什么会这么做,她,到底有没有那么做。我是这样的,父皇……也是这样的。”
“父皇他忙于政务,那一段时间都鲜少步入后宫。可是那一天,就是为了那五盆绿菊,他放下了他的政务来了后宫。那天,母后到最后也没有承认。她始终,只是静静的跪在地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或许,她当时还在安详的笑着,好似事不关己,好似……外界的一切都格外可笑一般。可是由于那个贵妃哭的一阵又一阵,一会儿跪在父皇脚边一会儿向母后磕头,梨花带雨又字字戳心,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真凶一定是我母后不错了。所以,那天,尽管母后没有承认,父皇还是责罚了她,罚她禁足,罚她抄写女则和女训。
“也就是直到前两年,我才明白,原来父皇之所以放下政务,为的不是那五盆绿菊,为的也不是那个贵妃。而是……我的母后。尽管,他那个时候也相信是母后因为心生嫉妒而将那五盆绿菊连根拔起而后狠狠的摔在地上……可,那又有什么用呢?纵然我现在明白了,那个时候的母后是不明白的,临走前的母后亦是不明白的。她只会觉得,是因为父皇不愿意相信她,是因为父皇更爱那个陷害她的贵妃。她至死,都带着遗憾,也至死,都不曾知道,父皇那一日来,是为了护她,就算他认为错在她。我母后,就是这么郁郁而终的,害人的是贵妃,害人的东西是那五盆绿菊,可真的伤了我母后心的……是父皇。”
这个时候杜颜枫没有了那淡然和脱俗的伪装,他只是一个无比想念自己母亲的儿子和一个责怪父亲为什么不疼爱母亲的儿子一样,和普通人家的儿子没有什么两样,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他也会有舍不得的人,也会有爱但是责怪的人,他也会痛,也会想念。
这样的杜颜枫,很真实,也是第一次,我觉得我和他之间,原来真的像我们身子与身子之间的距离一样近。
我静静的凝视着他的侧颜许久,轻轻的笑了笑,“老伯说,他之所以要远远的离开烟国,离开烟国的皇族,是因为地方再也没有她了,也是因为觉得是因为自己忙于朝政疏忽了她所以才会导致她不在了。想必,这个,你们都是知道的吧。可是……杜颜枫,你知道,老伯他为什么又要回来么?”
杜颜枫张了张口,准备给我一个答案,可是他转过头来静静的忘了我一会儿,又若有所思的说:“我……大概是不知道的。你知道么?”
“我知道。”我站起身,走到一颗最临近的杏树下,仰头看着那一片片犹如粉黛佳人一般娇俏的杏花,这时,一阵温和的光从那些花的缝隙里落下,洋洋洒洒扑在我的脸上。我笑道,“老伯说,这些年,他走遍四方,也没有找到任何一处的杏花比烟国皇宫里的杏花要美。他说,太后最喜欢烟国皇宫里的杏花了,他走了这么多年,想杏花了,也,想太后了。”
杜颜枫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他静静的望着我的方向许久,一眼不发,可眼中却是各种繁复的情感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