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 茂茂芦苇 下
楚宋毗邻,虽百年交好,但两王相会却是头一遭。
凌飞将小恩交托给另一叶乌篷船中的堂妹凌姿,便又回到了宋王刘璟所在的船上。
楚王林璎对凌飞道:“凌大人明知我是个不懂武功的普通人,根本比不得你们神勇无双的宋王,怎得不请自来了呢?”
凌飞看向送楚王来此的船夫,道:“楚王虽不懂武功,但随你前来的船夫定然武功不俗。凌某是我们殿下的近身侍卫,自当尽职尽责。”
林璎笑而不语,只听刘璟道:“这是我宋国的船只,不请自来的,应该是楚王。”
林璎嘴角一弯:“照你这样说,这是我楚国的地界,不请自来的,应该是宋王你。”
刘璟见林璎如当年一般喜欢饶舌斗嘴,反而徒然生出了熟悉之感,令他有些心酸。当年初识于赵国的平梁商会,两个假作布衣的少年在赵宫花园里喝酒斗琴……那时刘璟欣赏恕儿和林璎的才华,想要招揽他们去为宋国效力,没想到,今日的他们,却要在这密布宋楚两军的芦苇荡中重相逢,以最为高贵的身份,带着最难解的误会。
刘璟一扫往日万人之上的冰冷神情,低眉叹道:“我是来见恕儿的。你来做什么?你明知道,我不会伤害她们母女二人。”
林璎挑眉:“你的确不会立刻伤害她们二人,因为下一步,你会拿她们做人质,要求我和公子愆放了安邑城里的近千名宋军俘虏。如此一来,在宋人眼中,你便会成为舍私情而全大义的无可挑剔的宋王。在天下人眼中,你便更加光芒万丈。一统列国的不二人选,便会是你了。你说我不请自来,到底是来做什么呢?”
刘璟不屑道:“近千名宋军算个什么?天下人算个什么?一统列国又算个什么?我若真想着那些,又岂会冒险来此?”
林璎笑了:“既然你这样说,那我这就回去,下令杀了安邑城里的宋军俘虏,他们死了,我再让恕儿来见你。”
刘璟直视林璎:“你不会。”
林璎道:“我不会什么?不会杀了俘虏,还是不会让恕儿来见你?”
刘璟道:“你不会杀了俘虏,所以也不会在杀了俘虏之后让我见到恕儿。我虽不知一统列国之事在你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也不知当个令人满意的楚王对你是否重要,但我知道,你不会把滥杀手无寸铁的战俘这样永远也洗不清的罪名扣到楚国头上。
此行我只想见到恕儿,有些话,我要亲口对她说。我写给她的那些信,我不知你截下了多少,又看过了多少,我也不想追究。我既冒死前来临江,总有我的诚意。你若还不相信,大不了,公子愆想要拿下的那几座宋国城池,我一纸诏令给了你们便是。”
林璎摇了摇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公子愆的战功,可不是用他姐姐换来的。还有,我堂堂楚王,何必去翻看别人的私信?你的字,就是写国书给我,我都不一定会打开看。更何况你那些肮脏的小心思?也不怕污了我过目不忘的双眼?”
凌飞怒道:“楚王说话怎如市井小厮一般无礼?”
林璎看都不看凌飞:“既然你们宋王有求于我,我乐意怎么跟他说话就怎么跟他说话。我就算是市井小厮,他也得听我的。”
刘璟默然看着林璎,心中暗叹,市井小厮尚有姓名籍贯,而我究竟是谁,此生恐怕再难以得到答案,与身世显赫的林璎相比,我才是无名小卒。以前他从未将林璎放在眼中,可是此时,他却对眼前的楚王生出了些许敬畏,不只是因为他有求于楚王,也不只是因为楚王的地位。想来这种敬畏,更多是因为林璎眉眼间那种无所畏惧的凛然气魄,甚至带着笑意,带着嘲讽,带着对宋王和对整个宋国的不屑,好似楚王已经知道了他是个假宋王,是个卑微到连族姓都没有的人。
凌飞见刘璟一反常态地默不作声,当即拔剑出鞘,对林璎道:“你既无礼,休怪我用剑伤你!”
林璎理也不理凌飞,笑看向刘璟,说:“你不会伤我的。同样的错误,聪明如你,难道会犯第二次吗?更何况,这一次,你已陷在楚军的层层包围之中。”
刘璟跨步挡在了凌飞身前,黯然望向点燃芦苇荡的漫天红霞。
他的确不敢伤了林璎。此行前来,他真的只想见到恕儿,与她说些心里话。
他知道,陪恕儿一起长大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林璎。是林璎陪恕儿从楚国一路走到了陈国,又陪恕儿一起在陈国为生计奔波。恕儿为诸葛从容守寡,也是林璎一直陪着她,给她在楚国安排了一处看似风口浪尖却实则最安全的栖息之所,因为林璎就在她身边。
他知道,林璎才是恕儿心中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因此,他敢杀武功出神入化的诸葛从容,却不敢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林璎。
他知道,当年敢与齐王争锋的那个宋王,如今却已不再想做宋王。当年为宋国而舍挚爱的他,如今却已不在意这片混沌天下。楚王想要,便给楚王又如何?俘虏也好,城池也罢,楚王想要的,统统拿去就好,何必在此废话连篇?
刘璟语气淡漠:“楚王犯险来此,若是只为羞辱我,大可以离开了。劳烦帮我转告恕儿,我在此等她,不见不散。”
林璎走近一步,直视刘璟道:“你若真有诚意要见恕儿,为何掳走她的女儿?以此相逼,到底是邀请,还是要挟?你有没有真心为恕儿的喜怒哀乐考虑过?你不过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宵小之徒,你有什么资格与她纠缠?
我来就是想亲口告诉你,把小恩还回来,或许我们还能顾念一丝往昔交情,放你这鼠辈尽早滚出楚国地界。”
凌飞怒不可遏:“你再放肆!”当即拔剑,指向楚王。
刘璟伸手轻轻握住了凌飞的剑身,叹道:“小恩不是我绑架来的。公子愆婚宴那日,我深夜混入楚宫,以讨杯喜酒为名,只想去看一看恕儿,与她说说话。等我好不容易找到她的居所,她却已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我在恕儿屋中坐了许久,没等恕儿醒来,小恩忽然醒了,说她饿了。可恕儿宫中的宫人全都被我下过了蒙汗药,没人去给小恩拿吃的,我便去了。她边吃边拉着我说话,我告诉她我是宋王,她不信,非要我证明给她,我才带她出宫,还答应她,中秋佳节时,我们一家三口会一起赏月、一起吃饭。”
林璎冷笑:“一家三口?痴心妄想。你杀了小恩的亲生父亲,还妄想小恩会认贼作父不成?恕儿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小恩也不会。”
林璎的话,字字戳心,刘璟握紧拳头,凌飞的剑锋已染了刘璟的掌中血。
凌飞道:“殿下……”刘璟方觉手心疼痛,松开手,又用这染了鲜血的手一把抓住林璎的墨色衣襟。
墨色衣襟的金线上便染了血色。
刘璟紧盯着林璎,强忍着愤怒,低声道:“你莫以为我不知!齐王和卫王的死,你才是主谋!是你派人来找我献计,是你派人杀了献计之人,是你派人去把一切告诉卫王,卫王得知齐王中计,才会舍身去救!是你将一切赖到了我头上!”
林璎被刘璟提着衣襟,几乎脚尖点地,却忽然哈哈大笑:“刘璟啊刘璟,纵然我博古通今,也从未听过像你这般赖皮赖脸的君王!绝世峰之事,巅山一役,不仅有那么多宋国、齐国、蜀国的兵士有目共睹,就连关外戎族都亲眼所见!齐王刘瑢、卫王姜稷,到底死于何人之手,难道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要相信你这毫无证据的臆断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