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平津大善人(2)
保定。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倒伏在赵府门前,引来不少路人围观。赵府大门徐徐敞开,管家引大善人赵平津出门,挤过围观人群,来到乞丐面前。两名家丁紧随其后。
管家查看乞丐的后背,发现中枪处已被鲜血殷红一片。“老爷,是枪伤,这个叫花子恐怕活不成了。”
“把他翻过来。”赵平津发话了。
管家和两名家丁一起动手,将乞丐翻了个身,露出一张沾满泥污的脸,原来是中枪的周长河。
“还是别管他了吧?来历不明,身上还带着枪伤,这个叫花子也许是个杀人犯。我们不要自找麻烦。”管家一脸嫌弃。
“见死不救吗?我做不到!”
“老爷,日本人查得紧,万一此人是@产党,我们不是惹祸上身嘛!”管家一再规劝。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然他倒在了我赵府门前,就该我赵平津行善积德。如果视而不见,我必定寝食难安。”“赵平津悲天悯人,吩咐道:“管家,先把人抬进去,你赶紧去请大夫。”
说完,赵平津起身离开。
管家无奈地摇头叹气,招呼两名家丁过来,众人合力将周长河抬进院子。
一辆马车行进在郊外的土路上。木箐牍赶车,多子愁眉不展地抱着包袱,盯着脚下的两盒点心礼盒想着心事。
“躺下睡会儿吧?”
面对木箐牍的关心,多子淡淡一笑,“不困。”
“这段时间你忙里忙外,也没睡几个好觉,人都累瘦了一大圈。看着真让人心疼。”
“我们家的事你也没少帮忙,这不,又麻烦你跑这么远的路。”
多子的过分客气让木箐牍有些不高兴了,这明摆着有意跟他保持距离。“多子,你能不能别跟我这么客气,搞得我们俩跟不认识似的。我们两家是世交,对吧?出点力那是应该的,更何况我、我……”
“你什么?”
木箐牍字斟句酌地说:“我想说,更何况我妈也挺喜欢你。她说,如果你同意……”
“我不同意!”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不想知道。再说这些废话,你就回去,我一个人走。”
多子冷冰冰的态度,木箐牍只好妥协。“好好好,不说了,我闭嘴,你休息会儿吧!”
林间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木箐牍赶紧勒住缰绳,茫然四顾。
只见几个身高马大的土匪从大树后转出,持枪将马车团团包围。为首的土匪“蔫狗子”举枪对准木箐牍。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木箐牍吓得打个激灵,哆哆嗦嗦地不知所措。
土匪们一拥而上,胡乱翻看马车上的物品,连点心礼盒也被他们撕破了。
“大哥,车上啥也没有啊!就一个小娘们儿,长得还不赖。”
说着,这名土匪开始对多子动手动脚。多子忍无可忍,狠狠打了这名土匪一耳光。土匪急了,举枪对准多子。
多子朝为首的土匪大喊:“大旗杆!你是不是大旗杆?!”
蔫狗子一愣,来到多子面前,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多子握紧了拳头,毫无畏惧地盯着他。
“我问你话呢!你是不是大旗杆?”
蔫狗子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不是大旗杆,老子大号蔫狗子!你找大旗杆做什么?”
“报仇!”
蔫狗子闻听哈哈大笑,他说:“一个小娘们儿还想找大旗杆报仇?你给他生孩子差不多!”
“各位好汉,各位好汉,我媳妇怀孕了,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我身上还有二十块大洋,都孝敬你们了。”说着,木箐牍从怀里掏出大洋,恭恭敬敬地递到蔫狗子的手里。“这次出门就带这么多。等到了保定府,我保证再借钱孝敬您二十块,不,三十块。我说话算数。”
蔫狗子盯着木箐牍的裤裆,冷笑说:“你不是第一个被老子吓尿裤子的。就你这怂样,还能让女人怀上孩子?”
众土匪哈哈大笑,木箐牍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裤裆湿了一大片。
“东西找着了没有?给我仔细翻。”
蔫狗子一声令下,几个土匪立即上蹿下跳,再次将马车里外翻遍。有一个土匪竟爬进车底搜索,不一会儿又钻了出来,朝蔫狗子摇摇头。
蔫狗子收枪,对多子和木箐牍说:“大旗杆?有点儿意思。好吧!我今天破个例,放你们小两口一马。明天天黑之前,记着到保定芙蓉楼柜上交一百大洋,过时不候。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一定去,我一定去。”木箐牍一迭声地保证着。
“滚吧!”
听到土匪蔫狗子这句话,木箐牍如蒙大赦,赶着马车迅速离去。多子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着这群土匪。
“多子,你跟他们提大旗杆干什么?”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大旗杆杀了我弟弟,我不会放过他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幸亏刚才那些土匪不是大旗杆的同伙,否则我们还能活着离开吗?”木箐牍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多子琢磨着说:“这伙土匪是有点奇怪啊!”
“有什么奇怪的?”
“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就像是专门冲着我们来的。”多子看出端倪。
木箐牍顿悟,思索着说:“没错,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这伙土匪是在找东西,马车都被他们翻个底朝天。土匪到底在找什么呢?”
“回头再说,我们快点走啊。”多子催促道。
木箐牍不再多言,扬鞭催马,这辆马车在土路上渐行渐远。
已经换上一身笔挺西装的土匪蔫狗子走进天津特别市公署警察局。
保卫科长韩巧良正在办公室擦枪,见蔫狗子进门,随手丢给他一根香烟。“情况怎么样?”
“报告韩科长,多家的马车我们搜过了,确认没有夹带。”
“你确定?”
“连地上的马粪都仔细检查了一遍,肯定没有啊。”蔫狗子信誓旦旦,又追问了一句,“韩科长,你到底要找什么呀?”
“这是你该问的吗?”韩巧良擦着枪,头也不抬。
“我不是替您着急嘛!”
“还是那句话,它是一个特别的物件,能让所有人眼前一亮的玩意儿。你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不,你知道的太多了。”
说着,韩巧良持枪瞄准蔫狗子。
蔫狗子吓了一跳,立即正色道:“没有,马车上真没有。”
韩巧良收枪,说:“好,你的人给我继续盯着多家,明白吗?”
“韩科长,据我的手下报告说,治安军密探也在多家附近活动。经查,是第一大队李耀祖的人。”
韩巧良琢磨着说:“李耀祖?他想干什么?治安军插手,事情就难办啦!”
保定,赵府。深宅大院,亭台楼阁。赵府管家匆匆穿过后院,走向左手一间偏房。偏房内,裸露着上身的周长河躺在床上,贯穿前胸后背的枪伤已经包扎完毕。
赵平津守在床边,与之低声交流,“后来呢?”
“韩筑霖突然朝我开了枪。……我没有想到他会开枪,所以也没有任何防备,后来还差点儿被他的几个保镖活埋。如今天津的大街小巷贴满了我的通缉令,天津卫恐怕是没法呆下去了。”
周长河实话实说,基本上毫无保留,看上去像是赵平津的老朋友。
“韩筑霖跟你有仇吗?为什么突然对你下毒手?”
“说来话长……”
周长河正要解释,看到管家进门,于是闭口不说了。
管家来到赵平津面前,低声说:“老爷,天津多家来人了,这是木王氏给您的信。”
说着,管家将一个信封递过来。
赵平津拆信,打开信纸翻看,微微点头,阅毕,将信纸重新塞回信封,“人呢?”
“没有您的允许,没敢让他们进门,都在院门外等着。”
赵平津起身朝外走去,吩咐管家说:“请他们进来!”
管家引多子和木箐牍穿过院落,走向大堂。多子目不斜视。木箐牍却东张西望,欣赏着偌大庭院的假山美景,嘴里啧啧有声。
一行人来到大堂,赵平津赵大善人起身相迎。
多子递上有些破损的点心礼盒,抱歉地说:“赵伯伯(天津话读baibai),这是我爸爸让我给您捎带的两盒桂顺斋点心。路上不小心给摔坏了,都赖我毛手毛脚的。”多子刻意隐瞒路遇土匪的经历,并将过错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也是一种难得的修养。
赵平津将点心盒子交给管家,招呼多子和木箐牍落座。
“快坐,快坐。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客套。”
众人落座,丫鬟上茶。
赵平津注视着多子。多子低眉顺眼地捧着茶杯,坐有坐相。赵平津语气温和地问道:“你是九爷的二闺女?”
“是,赵伯伯,我叫多子。”
“看了木家老太太的信我才知道,九爷病得这么严重"子,你爹的病……真的没法医治啦?”
赵平津的关心是真诚的,多子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怜悯和同情。
“估计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多子说。
赵平津惋惜地说:“哎哟,怎么会这样啊?你爹是当兵出身,身强体壮,当年一顿饭能吃八个热饽饽!他的岁数也就比我大一两岁,真就这么走了,也太可惜了吧?”
多子鼻子一酸,眼里有了泪水,哽咽着说:“谁说不是呢!我爸爸前两年身体还好好的,今年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垮了。是我们没有照顾好他,都是我们的错……”
“孩子,不难过,不要难过。人的命,天注定,一切皆有定数。”
木箐牍不忍心看到多子落泪,立即岔开话题说:“赵先生,我母亲的信想必您已经看过了,我们这次是来接多福回天津的。多九爷有个临终遗愿,就是想看多福最后一眼。二十年了,换成哪个父亲不想念这个孩子呢?多福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嘛,更何况还是他唯一的儿子。”
赵平津不悦,拉下脸来。
木箐牍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赵平津不高兴,尴尬地笑了笑。
“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多福怎么能是九爷唯一的儿子呢?据我所知,多福下边还有个弟弟,九爷还有一个小儿子,叫、叫什么来着?”赵平津一时说不上来多禄的名字,看向多子。
“多禄。”多子替他说了。
“对,叫多禄!”赵平津特意加重了语气,分明是说给木箐牍听的。
“赵伯伯,您可能不知道,多禄……没了。”
听到多子这句话,赵平津大吃一惊,急忙问道:“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前两天,多禄让土匪给杀了。赵伯伯,如果弟弟多禄还在我们身边,我爸爸就不会让我们来找您了。您肯定知道的,我爸爸这个人好面子,出殡的时候希望有个儿子头前打幡。孝子打幡,姑娘们哭丧,这才显得儿女双全、圆圆满满嘛!”
赵平津点头赞同,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既然是九爷的心愿,我们就该尽量成全。”
“谢谢赵伯伯,您真是悲天悯人、德行高尚、仁慈博爱、深明大义啊!我爸爸能有您这样的老朋友,是他的福分。谢谢您,谢谢了。”
多子一再致谢,让木箐牍都感到有些多余了,对赵平津说:“赵先生,多福在家吧?不妨喊他过来见个面。”
赵平津有些犹豫,皱眉思索着。
“赵伯伯,您是担心他不肯跟我们走?”其实多子说的是自己的担心。
赵平津有些为难地说:“是啊!这么多年没有联系,福儿跟你们肯定比较陌生,更何况……”
“他是不是还记恨我爸爸?”多子心里藏不住事,迫切地问道。
多子这句话给了赵平津启发,他眼前一亮,不假思索地说:“对啊!福儿这孩子脾气大,当年刚接过来的时候,以为九爷不要他了,所以一连绝食好几天。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脾气一点也没变。这样吧,你们先歇息一下。我去跟我那犟驴干儿子聊一聊,顺便探探他的口风。请你们放心,我一定尽力说服他。”
赵平津愁眉不展地回到书房,管家跟了进来。
“老爷,福公子在武汉公干,是不是立即拍个电报,让他赶紧回来一趟?”管家建议。
“我没病没灾的,叫福儿回家干什么?”
赵平津的态度让管家大惑不解,“多家不是来接人了吗?”
“来接人?!他们多家来接人,我就要把辛辛苦苦养育了二十年的儿子交出去吗?!”赵平津的语气明显带着抱怨与愤怒。
管家一头雾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赵平津缓和了语气,说:“你不了解多九爷,我最了解他!这个厚颜无耻的老混蛋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为了吃一口刚出锅的热饽饽,他居然当街往儿子头上插草标。当街卖子换热饽饽,你见过这种没人性的老家儿吗?”
“这么说福公子是您买回来的?”
“买什么?我赵平津不做人贩子!我买了几个热饽饽送给多九爷,他看出我是有钱人,就死乞白赖地非要把福儿送给我当义子。”
真相大白了,管家说了句:“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以说,以我的判断,多九爷的病八成是假的!小儿子没了,他就想起大儿子。”赵平津冷笑,早看穿了多九爷的把戏。
管家顿悟,附和着说:“想把福公子要回去,又怕您不答应,所以多九爷才使了一招苦肉计。只要福公子回了天津,他有一百种方法把这个儿子留在自己身边。所以福公子一旦回天津,或许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这位多九爷也太鸡贼了吧?”
“你以为呢?我不得不防。”
“老爷,既然如此,那我们也没有必要对多家客气。我这就带人把那俩人轰出去。”
赵平津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以多九爷的下三滥做派,今天我们把这俩人赶出去,明天那个老家伙就得躺在门板上,再找几个人抬着上门,来跟我要儿子。”
“这不是耍无赖吗?”
“他就是个无赖!”
“那您说怎么办?”
赵平津在屋里来回跺着步子,皱眉思索着。管家的视线随着赵平津的脚步移动,至窗边停下。赵平津盯着窗外,琢磨着说:“实在不行,只能找一个人来冒充福儿,去天津给多九爷当孝子。管家,你想想看,咱家谁光棍儿一条,死了无牵无挂的。”
“老爷,你这办法行不通吧?多家二闺女也在,咱找人冒充,那不一下子就露馅儿啦?”
“我看未必。比方说,你五岁的儿子丢了,二十年后在大街上遇到他,你能一眼认出这是你儿子吗?”赵平津说服管家的同时,也在极力地说服自己,“你能吗?”
“这……估计谁也得含糊。”
赵平津这下子放心了,他点点头说:“就这么办,赶紧想人,看谁去比较合适。”
“老爷,咱们救治的那个叫花子怎么样?”身为赵平津的心腹,管家操心的事情有很多,尤其是那个叫花子,留下来总归是个麻烦,不如早打发早解脱。
赵平津问:“他行吗?”
“到天津给别人当孝子,总比流浪街头要饭好吧?跟叫花子讲讲道理,或许他能同意。”
管家的话不无道理,而且是在养子与叫花子之间做出取舍,赵平津的心理天平很自然地开始倾斜,“也只能这么办啦!去,赶紧给他换身干净衣服。”这句话说出口,赵平津得意一笑,居然透着几分诡计得逞的奸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