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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3)

    多子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先朝车窗外看一眼,接着对周长河说:“快到家了,前边右拐就是。”

    “不,我们直走,去狮子林酒楼。”

    “你是不是饿了呀?不过天还没亮,酒楼没有开门。”

    周长河在心里暗自盘算着,一字一句地说:“我去了,门自然就开了。”

    “你不赶紧回家,去酒楼干什么?”

    周长河忽然有些烦躁,说:“我的事情你不要过问,这句话你一定要记住!”

    “我是你姐,凭什么不能过问?”

    “你不是我姐!”

    周长河冷冰冰的语气刺痛了多子的心,她生气地说:“谁愿意热脸贴你的凉屁股?我就不该管这些破事!爸爸不要你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朝我发什么火呀?”

    “要么闭嘴,要么给我下车!”

    多子一时难以接受周长河态度的变化,索性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就说想唱就唱,谁也管不着!你一个小屁孩儿还想管我呀?多福,我告诉你,你不认我这个姐,我还不认你这个弟弟呢!我凭什么下车啊?我倒要跟着去看看,你想耍什么鬼花招!”

    周长河想着心事,没有回应。

    多子竟赌气唱起歌来,唱:“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爱呀爱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多子唱的这首歌叫《天涯歌女》,是1937年中国电影《马路天使》的主题歌之一,由田汉作词,贺绿汀谱曲。这首歌曲因其优美的旋律以及通俗易懂的歌词被民众广为传播,终成中国音乐史上的经典之作。

    狮子林酒楼大门紧闭。等周长河和多子下车,治安军的卡车轰鸣着离去。周长河上前拍门,多子冷眼旁观。

    过了一会儿,一个酗计提着马灯开门,“你们找谁呀?”

    周长河没有说话,从酗计手里取过马灯,大摇大摆地进了门。多子随后跟了进去。酗子纳闷地看着他们,一时摸不到头脑,只好一路跟着。

    周长河和多子穿过大厅,又沿着楼梯上行,最终来到位于狮子林酒楼二楼的雅间“乾鹤轩”门前。

    “伙计,跟你们掌柜的说一声,我在这里歇歇脚。”

    说完,周长河步入“乾鹤轩”,将马灯一放,大大咧咧地靠在椅子上。酗计看出此人惹不起,也不敢多言,一一点燃室内的几只蜡烛,随后匆匆离去。烛光摇曳中,周长河闭目养神。

    “你到底想干什么?”多子忍不住发问。

    “刚才说过了,你不要管我的事情。”

    多子故意嘲讽地说:“身上有钱吗?你知道狮子林酒楼的饭菜有多贵吗?想吃霸王餐啊?小心被人打折了腿!”

    “我不是来这里吃饭的。”

    “是,我早看出来了,你不是来吃饭的,是来找死的!知道狮子林酒楼的幕后老板是谁吗?这是青帮的产业,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多子循声望去,只见酒楼掌柜的领头,身后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伙计。掌柜的来到周长河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周长河微微欠身,算是打个招呼。

    掌柜的拱手作揖说:“先生,您来早了,小店还没开门哪!”

    周长河没有说话,拿起一只茶杯仔细端详,之后将茶杯倒扣在桌面上,接着又拿起一只茶杯摆放,最终五只茶杯组成一个梅花形状。掌柜的面露惊愕之色,急忙朝身后的伙计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等伙计们出门,掌柜的也匆匆拱手告退了。紧接着两名酗计进门,一个摆放各色果盘,一个拎着大茶壶沏茶,动作麻利。

    等这两个酗计离开后,多子纳闷地问周长河:“你什么意思啊?他们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我说了,只想在这里歇歇脚。”

    多子着急地说:“到哪里歇脚不行,偏来狮子林酒楼找麻烦。天津卫两大黑帮,青帮和洪帮各有地盘,年年闹出人命案来,警察局的人都不敢管,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里没你的事情了,你先回家吧!”

    多子语气坚决地说:“我不走,等天亮了给你收尸。”

    晨曦初露,照亮南市后街大片低矮平房的屋顶。

    狭窄的街巷内,一副大粪桶堂而皇之地摆在一处院门口。一位穿长衫、戴礼帽的男人拎着皮箱风尘仆仆地走过来,看到自家门前摆放的大粪桶愣了一下,着急地抬手欲敲门,犹豫之后又把手慢慢放下,失神地走到一旁,蹲在了墙角。愤懑的泪水无声地流淌,男人抬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此时一墙之隔的房间内,浑身**的男女正相互纠缠在一起。木床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吱的声响,夹杂着**的喘息声传到院子里。

    事毕,女人委屈地抹着眼泪,央求道:“老六,求求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你爷们儿出差公干,过两天才能回来,我不是怕你孤单嘛,就好心过来陪陪你,别不识好歹。”被称为老六的男人一身横肉,不紧不慢地穿衣服。

    “真的不行,真的不行啊!”

    老六突然抬手打了女人一耳光,怒吼道:“给脸不要脸是吧?海光寺、南市一带,谁没听说过粪霸老六的威名?告诉你,你家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老六我虽然是个挑大粪的,但是我想去谁家睡觉,只要把大粪桶往门口一撂,看谁敢往院里走半步?!”

    女人捂着被打的脸无声地抽噎着。老六看着有些心烦意乱,套上裤子骂骂咧咧地出了门。

    走出院门,老六正要挑起粪桶,扭头看到蹲在墙角的男人,哂笑着抄起舀粪的大木勺来到男人面前。男人急忙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出差回来啦?”

    “回来了。”

    “怎么不进去啊?瞧不起我老六?”

    “没有、没有,忽然有些肚子不舒服。”

    “对不起,你家的大粪今天掏完了,你好好留着肚子,等我明天再来。不过这个月的粪钱嘛,你现在就得付清。”

    男人赶紧掏出钱来。老六接过钱,挑起粪桶大摇大摆地走远,一边走着,一边敞开嗓门高喊:“金汁黄,倒金汁黄嘞!金汁黄,快开门倒金汁黄啦!不开门走了啊!”

    狮子林酒楼门口聚集了大批青帮弟子,有的拎着尖刀,有的腰间缠着铁链子,一个个杀气腾腾。两名警察远远看着,朝这边指指点点。

    周长河和多子从酒楼出来,环视四周,发现这些青帮弟子正纷纷围拢过来。多子见状,下意识地往周长河身后躲。周长河巍然不动,目光落在一个脑后拖着长辫子的男人身上,此人三十多岁,敞胸露怀,腰间别着一把枪。

    酒楼掌柜的快步出门,看到这一幕也有些意外。辫子男阴沉着脸来到周长河面前,上下打量着他。

    “你是谁?魏爷没来吗?”周长河问道。

    “魏爷让我问句话,你到天津卫来干什么?”

    “敢问您怎么称呼?”

    “在下陆少杰。”

    “祈字辈?”

    “运字辈排行第一。”

    得知对方身份,周长河的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失望,他抱怨地说:“你们天津青帮太没有规矩了,居然只派了一个运字辈的后生来问话,魏爷他太让我失望了。回去之后你告诉他,如果有什么疑问让他亲自登门来找我!”

    “放肆!”陆少杰一声怒吼。

    众青帮弟子持械在手,蠢蠢欲动。

    周长河突然一把揪住陆少杰的脖领子,恶狠狠地说:“告诉我,你真的做好跟我动手的准备了吗?如果没有,就带着你的人给老子滚开!”

    陆少杰咬牙切齿地后退了两步,朝身后摆手,示意让路。青帮弟子心有不甘地缓缓后退,终于让出一条通道。

    周长河拉起多子的手扬长而去。

    掌柜的紧跑两步,来到陆少杰身边:“少杰,魏爷怎么说?”

    “魏爷说这个人很危险,让我们小心提防。”

    “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我他妈也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不过这恐怕得去问魏爷,要不我把他老人家给您请过来,您当面来问一问?”陆少杰忧心忡忡地盯着周长河走远的背影,又说:“我总觉得要出事,要出大事!”

    狮子林酒楼门前的惊魂一幕让多子心有余悸,懵懵懂懂地任由周长河拉着她的手走出很远,这才想起挣脱开,“别拉着我!”

    “生气啦?”

    多子故作欢喜地说:“我高兴着呢!我又不是你姐,你出事你活该!”

    “行,赶紧回家吧!”周长河径直朝前走,多子故意磨磨蹭蹭地走得很慢。周长河大步流星地走了几步,发现多子已经被他远远地落在了身后。“能不能快点儿走?”

    “我就这速度,着急你先走。”

    “好吧!你慢慢走,我先回家了。”说完,周长河大步朝前走去。

    多子冷哼了一声,心想他又不认识路,走不了多远就得老老实实地停下等她。事实却超乎多子的想象,只见周长河大步流星地穿街越巷,在福寿西里的胡同里七拐八绕,熟悉地就像从未离开过这里。多子于惊讶中紧跑几步,发现周长河已经拐弯进入吉祥胡同。

    周长河来到吉祥胡同福寿西里一号院门前,打量着些许破旧的院门。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长河扭头望去,发现多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在这里?”

    “很简单,因为我叫多福,我是这家的人啊!”

    “不可能!五岁就被送走了,过了将近二十年,你还能记着自己的家吗?我怎么那么不信呢?!”多子借题发挥,其实怀疑的不是这些。

    “其实我也有些含糊。”周长河笑了笑。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来我家干什么?!”

    多子眼神里乌云密布,雾气昭昭。在这一刻,周长河明显感觉到多子对自己的不信任。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如果不能有效地隐蔽身份,并与多家共存共荣,完成组织交付的秘密任务岂不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些,周长河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扮作很乖的样子,说:“姐,你怎么啦?”

    “别叫我姐,我不是你姐!”多子依旧冷脸。

    “姐,你不承认是我姐那没用啊,因为我们两个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周长河一边说着,一边察言观色,两只眼珠子狡猾地滴溜溜乱转。“再说了,我们两个都是同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就算你不认我这个弟弟,爹还得认我这个儿子。”

    “什么爹呀娘呀的?多难听啊!跟骂人似的。记着啊,等会儿见了爸爸的面,要喊爸爸。”

    “知道了姐。不能叫爹,要喊爸爸。”周长河借坡下驴。

    多子正色道:“我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你还那么小的时候,爸爸就狠心把你送人了,难道你一点也不记恨他?”

    “不记恨。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嘛!”回答很爽快,道理也讲得过去。

    “真不记恨?可是王姨说你小时候特爱记仇。”看到周长河一脸的疑惑,多子补充说道:“不知道哪个王姨?木箐牍的母亲啊,小时候常抱你的那个,想起来没有?”

    “一点印象也没有。”

    “装傻!我看你就是记仇,怨恨王姨多给箐牍哥压岁钱对不对?你说你傻不傻呀?王姨是木箐牍的亲妈,又不是你亲妈,多给木箐牍压岁钱不是很正常吗?你跟他争什么宠啊?”

    多子啰里啰唆地没完没了,周长河忽然一时恍惚,仿佛自己变成了孩子,正被一位慈爱的母亲教育。这一刹那,他顿感幸福无比。

    父母双亲死于战火,下葬时周长河还是个孩子,所以早记不起母亲的相貌。周长河心说,大概就是多子现在喋喋不休的样子吧!这么一想,脸上便浮现出孩童般的笑容。

    多子发现周长河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便有些不自在,“看什么呢你?跟丢了魂似的。”

    “姐,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像我妈。”周长河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多子愣了一下,动情地摸着周长河的脑袋说:“多福,没想到你还记得妈妈的样子。没错,妈妈也说过,说我长得像她年轻的时候。一提起我们妈妈,我还真有点想她了。”

    阴差阳错。两人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也不是同一桩事。

    周长河顿感索然无味,说:“能回家再说吗?”

    “好!我们回家,爸爸肯定等急了。”

    一提到多九爷,周长河顿时严肃起来,犹豫着说:“姐,你觉得爸爸能接受我吗?”

    “你这话太奇怪了吧?当初是爸爸不要你了,羞愧的人应该是他。”多子正义凛然,语气里便多了一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怎么你反倒瞻前顾后、顾虑重重的?”

    “是吗?我有吗?”

    话虽这么说,其实周长河心里很是没底。

    能否顺利过多九爷这一关,这将是他面临的极端考验。因多福少小离家,那时年幼的多家姐妹或许无法想起他的样子,但是多九爷应该记得自己的亲生儿子。马上要见面了,多九爷能一眼认出自己是个冒牌货吗?

    在绑架多禄之前,周长河曾对多家进行过秘密调查。他知道,多九爷虽然病入膏肓,但是远未到神志不清的地步,认出自己的亲生儿子应该轻而易举。此时此刻,周长河寄希望于多九爷老眼昏花,更认为有必要演一出以假乱真的戏码,借以扰乱多九爷的视线,影响他的判断。

    想到这里,周长河立即捂住自己的伤口,并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你怎么啦?伤口又疼啦?”多子急忙搀扶他。

    “没事儿,我能坚持。”周长河紧咬牙关,装出一副明显体力不支的样子,虚弱地佝偻着身子,闭着眼睛往多子身上靠。

    “快!我们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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