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维新女侠(1)
魏宅,客厅。陆少杰进门,指挥两名青帮弟子将一个沉甸甸的箱子放在魏冲和周长河面前。
魏冲打开箱子,里面装满未开封的银元,“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魏爷太客气了。这个礼我不能收。”周长河表示拒绝。
“林老板,请务必收下。”魏冲态度诚恳地说:“恕我直言,您这次只身到天津来,表面上是为您师兄的死讨个说法,可实际上却在给魏某争地盘,兄弟我委实不知该如何报答您?”
话说得直白,却另有深意。
周长河心里清楚,狡猾的魏冲仍想一探究竟,既然搪塞不过去,只能再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无利不起早嘛!你们接管海光寺、南市之后,每个月我只要一成利润,这点要求不算高吧?”
不报私仇,只为利益?魏冲随即释然了,转念一想,又多了几分戒心。“每个月?林老板打算常住天津,不回上海了吗?”
“上海当然要回,不过我暂时走不了,还有一些事情要办。”周长河敏感地意识到,利益是比私仇更可怕的借口,为安抚魏冲,他只好降低身段又补充了一句:“你们也不用紧张,规矩我还是懂的。”
“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办,兄弟我愿意尽力帮衬。”
魏冲这句话的真实意思是,你肯定还有其他的想法,不要再骗老子啦!
果然是个难缠的角色,周长河心想。为了能尽快脱身,周长河审时度势,并搬出日本人做挡箭牌,“谢了。魏爷您帮不上忙,这件事情与治安军有关,或许还要牵涉到日本人。”
青洪帮从来不跟军队打交道,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更何况如果牵涉到日本人,或许就是灭顶之灾。魏冲沉吟之后,谨慎地选择了让步,“那您准备在天津待多久?”
周长河松了一口气,爽快地说:“少说三个月,多则半年,不给魏爷您添麻烦。”
“好吧!都是兄弟帮会的事情,魏某绝不小气。林老板需要帮忙的话,您尽管开口。”魏冲拱手说道,这是要送客了。
“魏爷爽快,林某这里谢过了。”周长河拱手告辞,顺便提醒说:“宋氏兄弟自然不会轻易让出他们的地盘,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把话说开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也就简单多了,他们那边磨刀霍霍,您这里也该早做准备。告辞。”
“林老板,慢走。”
目送周长河大步离去,魏冲吩咐手下说:“还愣着干什么?你们两个把箱子给林老板带上。”
两名青帮弟子抬着装满银元的箱子出门。
陆少杰凑到魏冲身旁,疑惑地说:“魏爷,林沪生的话是真是假?他不会有别的打算吧?”
“他有事瞒着我,死不松口,我也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魏冲冷笑,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叫你的手下给我盯紧他。林沪生这个人心狠手辣,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一个敢在自己师兄背后捅刀子的恶徒,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可不想被他给害死,否则进了棺材都死不瞑目啊!”
狮子林酒楼门前,多子央求掌柜的救弟弟多福。掌柜的左右为难。
“姐姐,不是我不帮你,既然你知道是洪帮的宋武带走了你弟弟多福,那你找我们有什么用啊?”
多子央求说:“掌柜的,我求求你了,你们青帮势力大,你出面要人,宋武会给你面子的。”
“这不是给不给面子的问题,我真的是无能为力!”
“那你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那个宋武?”
“姐姐,别难为我了!天津这么大,我哪知道宋氏兄弟住哪儿啊!你再找别人问问吧!”见多子可怜巴巴地抹着眼泪不肯离去,掌柜的同情地说:“好吧!您先回家,我帮着打听打听,这总可以了吧?”
“找不到我弟弟,我回家做什么?我爸爸都要急死了!”
周长河大步流星朝这边走过来,几个伙计板车拉着一口崭新的黑漆棺材紧紧跟随。棺材用料厚实,龙头雕花,令人印象深刻。
掌柜的抬头看到周长河,急忙指给多子看,“哎,回来了。”
多子扭头发现周长河,终于绽开笑颜,她飞快地跑了过去,像一头活泼的小鹿扑进他的怀里。仿佛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姐弟俩紧紧相拥,低声说着安慰的话……
这只是周长河想象中的浪漫场景,实际情况却是这样:多子凶神恶煞般横冲直撞过来,当众打了周长河一耳光,哭着说:“想吓死我呀?到底怎么回事?”
周长河只好充满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们回家再说吧!”
多子扭头看到那口棺材,又问:“这是什么?”
“棺材。”
“我又不瞎,我问你买棺材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意思啊!我觉得这个棺材挺好的,用料是他们店里最贵的千年柏树……”
多子的脸色更难看了,周长河意识到不妙,转身就逃。多子穷追不舍。姐弟俩绕着拉棺材的板车,一个跑,一个追。多子追不上周长河,情急之下脱下一只鞋砸了过去……
周长河委屈地说:“姐,又怎么啦这是?”
多子恨铁不成钢地说:“多福啊多福,你这个败家子!买这么大个物件,你跟我商量了没有?你很有钱对不对?这会儿给爸爸买棺材什么意思?是盼着爸爸早死,还是显摆你有钱啊?赶紧给我退掉!”
“你看买都买了,还是先让爸爸看一看。”
“看什么看?这个棺材一看就花了不少钱!人没事,棺材先进了门,爸爸没病也得让你给气死!你啊你,把鞋给我捡回来!”
多子怒气冲冲,周长河赶紧照办。
龙头雕花的黑漆棺材摆在多家院子中央,周长河正指挥伙计们纠正位置。
多子搀扶着多九爷从屋里出来。
多九爷见到这口棺材眼睛都直了,围着它足足绕了两圈,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厚实的盖板,“这木料是千年柏树?”
“您怎么知道的?”
“我已经去他们店里看过好多次啦9是我儿子知道孝顺,这种木料乃千年柏树,经年不朽,荫蔽后代。”多九爷喜极而泣,抻起衣袖擦眼泪。“爸爸大费周折把你接回来,这一步算是走对喽!”
“您喜欢就好。”
“喜欢,我太喜欢了。你刚回天津来,就给我买吃的买喝的花了不少钱,爸爸这辈子知足了。”
“那您回屋歇着吧!我来收拾院子。”
“不,我得守着我这口棺材,好好看一看。”
见多九爷围着棺材细看,多子悄悄将周长河拉到一旁,低声问道:“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钱。”
“没多少是多少?路上我问一个酗计,他说这是他们店里最贵的棺材了。”多子语气很坚决,“你告诉我,到底花了多少钱?”
“你问这个干什么?”
多子执拗地说:“这个钱不能让你一个人出,按照天津卫的老理儿,我、大姐和多寿也得尽一份孝心,你听明白了吧?”
“姐,真没多少钱。”
多九爷冷不丁插了一句嘴说:“我知道,五十大洋,早去店里问过了。儿子,对不对?”
“没错,是这个价,您记性真好。”周长河悻悻地说。
多子倒吸一口冷气,吃惊瞪大了眼睛,“五十大洋?你哪来这么多钱?!”
周长河急忙给多子使眼色,并朝她偷偷摆手。多子不明就里,猜疑地看着周长河,揣摩他的用意。周长河见状,索性拉着她的手进屋。
刚进门,多子便甩开周长河的拉扯,质问说:“背人没好事。你到底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啦?给我说清楚!”
“什么说清楚?钱是我义父给的嘛!”周长河偷偷摸摸地朝院里张望,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不过这口棺材可不是五十大洋,是一百大洋。爸爸也确实去他们店里问过价格,人家店主见他买不起,便随口报了一个五折的价格,果不其然,爸爸最终还是嫌贵没有买。其实棺材是不打折的,说一个低价,就为了故意羞臊人。”
“一百大洋,这么贵你也买?”
“爸爸不是喜欢嘛!只要他高兴就好。那个店主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周长河捏着嗓子模仿店主的语调,活脱脱一个老奸商,“多九爷真有眼光,一眼就看上这口黑漆棺材,上等木料,雕龙画凤,做工考究。可惜啊,他天天来看,每次都空手而归。为什么呀?因为没钱买好的,差一点的又不愿将就。”
多子半信半疑地说:“别给我东拉西扯的。我问你,这么多钱真是赵平津给的?”
“不是他给的,还能是我偷的?”
“行,我这就给赵伯伯打个电报问问。”
见多子作势要出门,周长河急忙拉住了她,并从裤兜里掏出什么东西塞到她的手里。
多子摊开手掌一看,原来周长河给了她的几块大洋,顿时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什么意思啊?想收买我?”
“姐,跟你说实话吧!”周长河一脸诚恳地说:“保定慈善总会下属保丰粮店在天津有分号,我临时挪用了一点钱,不就想给爸爸尽孝心嘛!这么点小事没有必要让义父知道吧?一旦知道了,他会怎么想?说我胳膊肘往外拐?说我吃里扒外?姐,你这么做,不是让我里外不是人吗?”
多子看着手里的大洋有些犹豫。
“下不为例好不好?我保证以后什么事情都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才能做什么,绝不擅作主张。”周长河信誓旦旦。
“听我的?”
“听你的。”
多子琢磨了一下,说:“那你尽快把这个钱还上,别让赵伯伯查出来。”
“对,我一定尽快还上。你说的对,你的话就是圣旨。”周长河一脸奴才相,陪着笑脸,摇尾乞怜地恭维道。
至此,多子才决定放过他,说:“少废话了。爸爸今天高兴,晚上我炒几个菜,你陪爸爸多喝两杯。”
海光寺日军宪兵队驻地门前,旭日旗高高飘扬。一队日军士兵正从隔壁的日军华北驻屯军兵营出发,沿街巡游。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停在不远处。韩筑霖和杨炳乾下车,抬头望着日军宪兵队的大门。
身材发福的杨炳乾这天穿着治安军的军装,竟平生出几分英武气质,“北村研一抽的什么疯?居然让我们到这里来!”
“炳乾,待会儿到了宪兵队,说话的时候要注意语气。”韩筑霖不放心地提醒杨炳乾,“日本人反复无常,尽量不要跟他们正面冲突。”
“看到这些耀武扬威的日本兵,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杨炳乾这句话有感而发,原因却不得而知,或许是出于爱国而激愤,又或者是无法施展抱负而愤懑,如此种种。身为治安军**的杨炳乾本应该是一方土皇帝,没想到日本人一来,一切都变了味儿,尤其是那个挂名天津特别市公署日本总顾问的北村研一,更成为他的紧箍咒。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日本人走了,天津还是我们的地盘。”不愧是多年的挚友,韩筑霖一句话便说中了杨炳乾的心事。
“凭什么忍?老子偏不忍!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谁敢在老子面前颐指气使,我打他个七荤八素!”
吃席不成掀桌子,杨炳乾更来劲了。
一名日军少佐引领韩筑霖和杨炳乾穿过宪兵队的院落。韩筑霖左顾右盼,杨炳乾阴沉着脸。院落一角,饱受酷刑的中共地下党员老方瘫坐在墙根儿,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几只大狼狗来往狂吠,急于挣脱锁链。
在日军宪兵队长松本野生等人的陪同下,北村研一缓步从办公楼出来,站在楼前神情严肃地注视着老方。
韩筑霖看到北村研一,快步走了过去,“北村先生,让您久等了。”
北村研一没搭理韩筑霖,对旁边的松本野生说:“松本君,可以开始了。”
松本野生一摆手,日军士兵松开锁链,几只大狼狗随即扑向被俘的地下党员老方撕咬。
老方痛苦挣扎,发出瘆人的哀嚎。
韩筑霖看得心惊胆战,杨炳乾不禁皱起了眉头。
最终,被狼狗死死咬住脖子的老方停止了挣扎,汩汩鲜血顺着脖颈流淌,殷红地面净土。
“杨司/令,你认识这个人吗?”北村研一问道。
“离得太远,看不清楚。”
北村研一扭头看了杨炳乾一眼,杨炳乾傲然挺立,居然是标准的军人站姿。
“是你们治安军在恒洋纱厂抓到的@产党。你们审了很久,结果一无所获;送到宪兵队来,还是一个字也不肯说。”
经北村研一提醒,杨炳乾恍然大悟,说:“我想起来了,这个人好像姓方。”
“你们看到了没有?生命是多么脆弱,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居然成为狼狗的美餐。”北村研一感慨万千,且语气绵长、神色黯然,“我想用不了几天,他会彻底变成一堆白骨,不,恐怕一根骨头也剩不下。韩副市长,你知道他为何落得如此下场吗?”
面对北村研一的突然发问,韩筑霖应对自如:“抗日分子都该死!”
北村研一微笑说:“不,是因为这个人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所以……我希望你们两个能一直对我有用!”
韩筑霖吓得冷汗直冒,杨炳乾努力压制着心头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