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维新女侠（3）
院内大雨滂沱。多米和多子端着剩菜碗碟冒雨跑进厨房。多子将早已准备好的米袋子递给姐姐。
多米不肯拿，极力推让着，“这半袋子米是我刚刚带来的，你还让我拿回去呀？”
“你每次往我们家偷偷带东西，公公婆婆肯定不知道，对吧？”
“废话，让他们知道那还得了？”
多子苦口婆心地说：“姐，不是我说你，你这从公公婆婆那里偷东西的毛病是得改改了，怪不得他们不喜欢你。”
“嘿，你这个白眼狼，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是吧？”多米佯怒，轻轻捶了多子一拳，“我偷东西……我这么做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爸爸，为了你和多寿，别不识好歹了。再说了，公公婆婆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手脚不干净，是因为不能给他们冯家生孩子。”
“那你为什么不生一个？”
“明知故问，跟那个傻子怎么生？”多米无奈地叹气说：“你以为我不想要孩子？不是没办法嘛Ｃ了，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多子送多米出门，迎面遇到木箐牍。
“大姐走啦？”木箐牍打着招呼。
多米说：“走了，你们聊吧！”
“你慢走啊！”
目送多米撑伞远去，木箐牍看向多子。多子没搭理他，扭头收拾厨房里的剩菜碗筷。
木箐牍上前帮忙，“我帮你吧？”
“这里不用你插手！”多子手脚麻利地忙活着，又问：“我爸爸怎么样？”
“睡着了，多福在屋里陪着他呢！”
和衣而卧的多九爷鼾声如雷，睡得正香。周长河扯过一条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在他的身上，之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他刚走到门口，忽然感觉不对劲，扭头发现多九爷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正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吓我一跳，您怎么起来啦？”
“把门关好。我有话说。”多九爷就像换了一个人，语气冷冰冰的。
周长河犹豫了一下，扭头出门，不一会儿端碗热茶回来，递给多九爷。多九爷喝完茶咂咂嘴，将茶碗放在床头柜上。
“您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周长河说。
“好，那我们开门见山，不用再藏着掖着啦！不管你姓什么叫什么来自哪里何种身份执行什么任务，请放心，我现在都认你这个儿子。”多九爷盯着周长河微微一笑，解释说：“至于原因，很简单，你不会害我们这家人的。”
“那是肯定的。”周长河松了一口气。
多九爷说：“你是一名军人。我行伍出身，早就一眼看出来了。之所以假冒我儿子多福来到天津，你肯定有难言之隐，所以我也不想多问。你打算在天津待多久？”
周长河琢磨着说：“这个不好说。”
“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多九爷一声长叹，说道：“唉！我得了治不好的病，估计没多少日子了，可是临走身边连个儿子都没有，会让人笑话的。我想请你帮个忙，出殡的时候给我当孝子，头前打幡，送我最后一程。”
“没问题。”
“如果出殡的时候，你还能当街粗门大嗓地哭几声，那就更好了。”
面对得寸进尺的多九爷，周长河有些无奈，“我尽量吧！”
“好人啊！我先谢谢你了。”
周长河糊涂了，试探着说：“您就想跟我说这点小事？”
“怎么能是小事呢？这关系到我的脸面。”
“还以为你要赶我走呢！”
多九爷眨巴着眼睛，认真地说：“想过，第一次见面就想赶你走，可是这几天下来，我改主意了。你待人真诚，慷慨大度，不是那种奸猾世故的小人。有时候我也想，如果真有这么个儿子，我得多开心啊！”
“现在我喊您爸爸，您完全可以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
“可以吗？”
“我也仔细观察过了，你们一家人的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是你们都是心地善良之人，尤其是二姐多子这些天的悉心照顾，更让我感到家的温暖。”周长河想起童年岁月，嘴角突然抽搐了几下，目光也变得呆滞。“您可能不知道，我的母亲因病早逝；八岁那年，父亲上山砍柴再也没有回来。我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是一支红色的部队收留了我。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一个家，和亲人们在一起才不孤单。”
说到动情处，周长河的眼睛湿润了。
“我懂了。你也是穷苦出身啊！”多九爷仗义地说：“孩子，今天我把话撂这儿，只要你在天津待一天，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爸爸，他们都是你的兄弟姐妹，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周长河恢复神智，尴尬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了。”
多九爷凑近周长河，神秘兮兮地低声问道：“儿子，你跟我透个底，这次来天津身上带了多少钱？”
周长河一乐，说：“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是说，那么多钱带在身上不方便，放在外边也不安全，不如我来替你保管。”为打消周长河的疑虑，多九爷急忙补充了一句，说：“别看家里穷，我这个人啊，不贪财。”
“我听说，当年您官至武卫右军教习，杨炳乾、韩筑霖他们都得喊您一声大哥，可是后来您却越混越差，他们两个倒是风生水起。现如今一个治安军司/令，一个天津特别市公署的副市长。跟您这日子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周长河巧妙地岔开话题，也正好戳中了多九爷的心事。
“你这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多九爷心情复杂地说：“当年若不是我仗义力保，能有他们两个的今天？可惜啊，世态炎凉，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如今已是老死不相往来。”
多九爷想起往事不禁黯然神伤，思绪飞到了四十年前——
戊戌年（1898年）季夏，天津大雨倾盆。身着军装的日本外交官北村孝太郎在日本海军陆战队的严密护卫下进入海光寺后楼，将一尊价值连城的须笛玲珑佛塔交给等候许久的维新派代表康大同。
屏退众人之后，北村孝太郎与康大同单独密谈，他说：“事关重大，只好选在天津秘密会面，还望康先生谅解。”
“北村先生客气了，你我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现在的关键是爱新觉罗的决心。”
北村孝太郎点头表示同意，说：“是啊！太后是指望不上的。世界需要变革，破旧立新迫在眉睫。”
“贵国前首相伊藤博文关于‘中美英日合邦’之建议，鄙人完全赞同，认为此大一统之举措必将彻底改变世界格局，迎来百年繁荣与和平。”康大同信心百倍地说：“为此康某不辞劳苦，上下奔走呼吁，期望早日促成此事。”
北村孝太郎说：“日本国**已将合邦动议提上议程，可是又担心贵国皇帝拖了后腿……”
话说半截停止，北村孝太郎心情复杂地抚摸着那尊须笛玲珑佛塔，犹豫了好一阵子，才说：“须笛玲珑佛塔价值连城，堪称国宝。敬献贵国皇帝，不仅代表我们日本国的诚意，更是开启全新历史篇章的见证，请康先生及时转交，并敦促光绪帝尽早决断。”
“北村先生请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北村孝太郎思索了一下，又说：“还有一件事情，维新女侠王邵君的反对言论已经传到日本国内，我想康先生应该有所耳闻。在此关键时刻，日本**不希望听到不一样的声音。”
“我维新派同仁大多支持‘中美英日合邦’之主张，当然也有少数异见分子肆意发表言论，王邵君便是其中之一。但是我相信，区区少数不能影响重大历史进程。”
“还是不能大意，我建议您采取果断措施对王邵君之流予以清除。”
康大同哈哈大笑，说：“北村先生，英雄所见略同，我们又想到一起去了，其实康某已经派人展开刺杀行动……”
话音未落，突然横空飞来一把匕首正中康大同的胸膛。
北村孝太郎见状，急忙拔枪。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天而降，飞起一脚将北村的脖子踢断。北村孝太郎垂死之时终于看清楚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英姿飒爽的蒙面女侠。
女侠摘掉面罩，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她说：“看清楚了吧？老娘叫王邵君！与倭寇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只要我维新女侠有一口气在，势必搅黄你们的买卖！”
两名日军士兵听到动静冲了进来。王邵君抬手两枪，将其击毙，接着毫不犹豫地朝门口抛出一枚炸弹。
“砰”的一声巨响，屋内硝烟弥漫。
数名日军士兵持枪冲了进来，四处搜查，维新女侠王邵君和那尊须笛玲珑佛塔早已无影无踪。
历史的迷雾烟消云散，多九爷也从往事回忆中走出，接过周长河递来的点心盒子翻拣，往嘴里塞一块萨其玛。
“后来呢？”周长河问。
“几日后，维新女侠王邵君在津门再掀波澜，炸弹刺杀清廷重臣袁慰亭。我武卫右军上街执勤，奉命缉拿凶犯。当时王邵君受了伤，被我属下统带杨炳乾、韩筑霖擒获。二人仰慕女侠威名，掩护其逃脱。”
“原来他们也同情这位女侠？”
“是的。也正因如此，杨炳乾、韩筑霖被人秘密举报。最后，是我把这件事情硬生生压了下来，并主动承揽过失。”谈起往事，多九爷的目光也变得犀利起来，原本佝偻的身子也挺直了些。
“看得出来，您是讲义气的人。”
多九爷苦笑说：“讲义气是会害死人的。因为有我的袒护，杨炳乾、韩筑霖才得以留在军中，而我却惨被革职。事后，杨、韩二人感激涕零，深夜到访长跪不起，央求拜为大哥，誓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算他们有良心。”
“良心都被狗吃了！几年后，他们两人平步青云，而我们多家的日子却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几乎到了卖儿卖女度日的地步。”多九爷拍着大腿，痛心疾首地说：“我曾主动去找杨炳乾、韩筑霖，希望他们念在往日的情份上予以接济，一开始还能多少给点钱，到后来连门都不让进。真让人寒心啊！”
“那位仇日的女侠呢？后来你们有没有联系？”
多九爷心情复杂地说：“没有任何联系啊！送走王邵君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或许是因为伤重不治，她已经死掉了？总之，维新女侠王邵君自此便销声匿迹。”
“是吗？那太可惜了。我本想着能有机会拜访一下这位革命党的老前辈。”周长河的惋惜溢于言表。
“过去的事情不提了。现在你来了，我儿子回来了，我觉得家里的日子又有了盼头。什么杨炳乾、韩筑霖，以后他们有事情求到我的头上，我也不会搭理他们！”多九爷斩钉截铁地说。
周长河笑着说：“对，以后我们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跟他们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爸爸，时候不早了，您歇着吧！我去看看我姐那边需不需要帮忙。”
多九爷笑眯眯地盯着周长河不说话。
周长河被看懵了，“您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儿子，爸爸还想问你一件事，你结婚了没有？”
“还没有。”
多九爷的眼睛闪闪发光，激动地说：“没有吧？我一猜就是这么回事。当兵的都不容易找老婆，因为枪子不长眼睛嘛，谁家姑娘也不愿意倒霉催的嫁给一个当兵的。这爷们儿一死，天就算塌了。”
周长河不好意思了，“您说这些干什么？”
“你觉得我姑娘多子怎么样？”话说出口，多九爷立刻自惭形秽，抱歉地说：“是，她是个寡妇，一般人看不起更瞧不上。不过寡妇也有寡妇的好处，爷们儿已经死过一个了，也不在乎再多死一个，你说是不是？”
周长河正色道：“爸爸你糊涂了吧？我现在是谁呀？我是多福啊！多子是我姐，我是她弟弟，您刚才这话要是传出去好听还是好看啊？”
多九爷突然警醒，尴尬地说：“对，我把这茬儿给忘了。哎呀！光想着一个姑爷半个儿，我不是盼着你能永远留在这个家嘛！”
“别胡思乱想了，赶紧躺下歇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