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夜北风紧

    和牛老头碰面以后的第二天，吴良就画出图样，找人订做了两块职位名牌。

    一块“百里香餐饮公司总经理”给刘桂花，另一块吴良曾事先征询过牛大壮，在副总经理或者总厨师长这两个称谓当中，二选其一。牛大壮并没有当场一口答应，而是说要回家想一想。

    若是之前，吴良会以为牛大壮是在疑虑，需要思考。可换到现在，吴良自然清楚得知道，他是要等自家老爹做决定。果不其然，当天晚上牛大壮就一个电话摇到了吴良跟前，说：“谋其政就要在其位，总厨这个位置更适合自己。”

    按下电话，吴良暗暗松了口气，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么省劲却不省心，而牛洪斌，则正是他重生以来遇到的那个最聪明的人。表面上，吴良给出的好像只是两个不同的称呼，可内地里却是他和牛老头之间的又一次暗中对话。

    选择总厨，而不是副总经理，就代表牛老头认可了吴良之前作下的分工安排，牛大壮今后只管后厨，在此以外的行政经营概不插手。

    吴良都看得清的事情，牛老头当然也不会犯糊涂，牛大壮是他的儿子，品行虽然没有什么大的缺憾，可性格就早已决定了他并不适合在诡异复杂的金钱社会中拼搏高位，相比而言，简单纯粹一些的后厨更加适合他。只要钱不少拿，职称都是虚名。

    公司草创，吴良都还没来得及去工商局注册登记，自然也没有作股权划分。可就在名牌下发的当天下午，牛大壮就把自家老头承诺的那辆车开了过来，金杯面包，崭新登场。

    除此之外，牛老头还亲自到场，给吴良额外送上了一张十万块钱的存折倚为注册资金，说是事业起步期，肯定资金周转困难，这笔钱算是他借给吴良的。最后，牛老头又当场写下了一张借条，姓名，本金，计息方式，还款时间都写得一清二楚，根本没给吴良丝毫找借口推脱的时间。

    无奈，吴良只能笑着收下。和牛洪斌这种老狐狸一比，在竹阳县城里看起来风风光光的胡云彪那群所谓大佬，简直就像是还未长熟的青瓜蛋子。

    面子，连带里子都一并给了，送人情送到牛老头这个份上，实属不易。最终换来的结果，就是吴良划分股权时，将自己由绝对控股的六成削到了五成，而牛大壮则从最初的两成变成了三成，力压刘桂花，荣升公司第二大股东。

    在当日的饭店开业典礼上，吴良捣毁传销骗局，力压县城大佬的惊人表现，便早已经为公司打出了名声。得其恩惠者，虽不多，可对吴良心生好奇者却不知凡几。再加上百里香确实独到的火锅口味，在县城里想不火都难。

    如今公司成立，口碑与资金同时就位，第一家分店很快便顺利开张。然后是第二家，第三家，小小县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被全面覆盖。

    吴良自己也没想到，在重生以后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就建立起了这样一家公司，比起前世而言，成就虽然不大，却因为时代的差异而同样前景无限。

    有人得意，当然就会有人眼红。明里暗里捣乱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是外有胡云彪，内有牛洪斌，前者小弟无数能打能抗，后者闯荡多年无论阴谋阳谋都能一眼看穿，虽身有残疾可不耽误他老人家软刀子杀人。如此一来二去，时间久了也就渐渐没人敢上门找茬了。

    在这期间，汇聚在吴良手底下的人成长显着。

    刘桂花，不愧是当了多年的村妇女主任，完全把以往解决妯娌不和婆媳矛盾的手段，迅速转换成了职业营销管理技能，接人待物时满面春风，令客户宾至如归，处置麻烦时恩威并施，手段滴水不露。渐渐的，店里人都对这个新上任的总经理心服口服。

    而牛大壮，则完全走上了另一个道路，脑笨口拙的他将一门心思都扑到了百里香的后厨上面，从进货到上菜事事亲力亲为。在菜市场里锱铢必较，在厨房里严格把关，整得所有人一开始都对他怨气冲天。可时间长了，人们才发现，原来有这样一个死脑筋的总厨师长其实是好事。因为牛大壮的事事亲为，嘉奖是手下来拿，黑锅却永远是他在背，根本不可能有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的情况发生。就连吴良在查验过几次后厨之后，都因牛大壮的表现而震惊。账本明明白白，手下令行禁止，根本挑不出半点差错。

    还有马小波，马小军两兄弟，也成为了百里香的编内人员，哥哥马小波因作为胡云彪手下的头号马仔而凶名在外，平日里就与刘桂花唱白脸红脸，是驱逐恶客一大主力。弟弟马小军脑子活泛，与牛大壮正好互补。

    就这样，吴良在县城住了一个多月以后，终于再也呆不下去了。生意毕竟不大，手底下又能人强兵无数，当老板的他其实并没有多少事情要忙。想起村里的那帮学生，吴良决定还是回去住上一段时间，毕竟教书育人，总比整日里游手好闲要来得有趣。

    因为忙开公司的事情，吴良连西关村小的开学典礼都没能参加，上一次见还是凌乱工地的那块山崖空地，如今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吴良的建议，以及刘桂花等人的共同赞许下，在公司保证正常运转的前提下，将前两个月的绝大部分收入都投到了西关村小的建设当中。原本的三排平房只保留一排，供学生暂时上课，剩下的两排位置另起高楼，而学校的操场以及礼堂也同样在按计划扩建。

    “目标不要定的太高，只要比全省的小学建得都要好就行！”

    这句话是牛洪斌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说得，当时说话的牛老头满面红光，周围听着的人都豪情万丈。

    就因为这一句话，刚刚成立的百里香餐饮公司明明生意火爆，却过得像是只能保本经营的破败公司一样艰苦。建全省最好的小学不是一句空话，要想达成这个目标，整个公司必须花钱如流水一般迅捷。最初的十万块钱连进料都不够，十万，二十万，三十万，费用不停增涨，百里香公司无限追加。为此，牛老头都不惜拿出了自家老本先暂时垫付工程款，百里香毕竟根基太浅，只能慢慢偿还。

    吴良迈入校门，身后是刚刚立起的一块崭新招牌，上书“百里香小学”，五个大字金光闪闪。打头的一座教学楼被命名为“洪斌楼”。得知此事时，牛老头先是愣了半天，随即开怀大笑，当晚又拉着吴良一伙人喝了个不醉不休，尽兴而眠。

    吴良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早就为他备好的新校长室，而是从一楼到五楼，沿着长长的走廊将教室看了个遍。因为错过了招新的时间，学生并不算多，若不是因为年级不同，七十多个学生都不够填满两座教室的人数。但学校的名声早已传开，想必从明年开始，百里香小学的学生注定会越来越多。

    吴良走着走着，终于有孩子发现了教室门外那道缓慢的身影，一个小男孩当场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指向窗外大声喊道：“校长！是吴校长回来了！”

    现在上课的孩子，大多都是曾经西关村小的学生，对吴良自然不会太陌生。尤其是入驻新学校之后，这个从城里来的年轻老师，立马就成了孩子们心中的英雄人物。不用再坐在漏风漏雨的阴仄教室，不用再读着老生传新生的破旧课本，有大操场，有绘画课，还有据说马上就要建好的室内体育馆，就连孩子们的家长都在提起吴良的时候，无不交口称赞。

    这样的传奇人物来了，哪个孩子还能忍得住。顿时间，教室就炸开了锅。

    听到教室里传来的喧闹，吴良停下脚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孩子们投来的好奇目光，跃跃欲试，又存着一丝丝胆怯。

    吴良犹豫了一下，随即推门而入。吴良先是朝台上的李老师歉意一笑，表示自己没想到竟然会打扰到他的授课时间。

    李老师头发花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边冲吴良笑着招了招手，一边转头向台下的孩子们说道：“同学们，都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下面请吴校长跟大家说两句。”

    虽然这是吴良第一次来到新学校，可他对李老师并不陌生。因为百里香小学所有的新老师，本来就是吴良通过面试亲自招聘来的。

    李从业，今年五十七岁，于市重点小学退休，包括他在内的共十三名教师群体，都是各自所在地区的优秀教师。吴良不惜以远远高出市场价的薪酬聘请他们，就是看重了他们丰富的教学经验，以及调查接触后，他们身上值得钦佩的职业素养。

    吴良走上讲台，没等他说话，刚刚还乱嚷嚷挤成一群的孩子们就已经迅速坐回原位，齐刷刷得盯向了他。

    该说些什么呢...台下孩子的眼神，让开大会开了大半辈子的吴良突然有点不知所措，慷慨激昂的演讲致辞？好像有点虚了，嘘寒问暖的慰问？好像也不合适，因为吴良发现，大部分孩子的名字他都没能记住。

    吴良思考了多久，台下就静静得等待了多久，久到一旁的李从业都替他有点着急，悄声说道：“吴校长，不用太刻意，孩子们还小，你随便说点什么就行。”

    经人这么一提醒，吴良瞬间回过味了，对啊，自己现在站得地方，是一个三年级教室，面对的只是一群孩子，哪里需要像前世那般咬文嚼字，绞尽脑汁还假情假意。

    “同学们，李老师教课教的好吗？”

    台下呼声一片，“好！”

    “你们觉得咱们这新学校建得好吗？”

    台下又是呼声一片，“好！”

    “你们觉得食堂的饭菜好吃吗？”

    ......

    如此循环往复，吴良从学习到生活问了个遍，得到的永远是一片叫好。但是一旁的李丛文却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是让你随便说，可你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未免也有些太随便了吧。

    直到听见吴良在那问，“那你们觉得我这个校长好不好啊？”

    李老头脸一黑，顿时明白了，这货竟然是在孩子们那里找嘉奖来的。

    吴良现在也不考虑李老头眼中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了，反正此刻孩子们的赞同，已经成了他最大的成就感来源。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爽。

    收获到最后一批叫好声，吴良心满意足得挥挥手，最终不忘补充了一句场面话，“那同学今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哦，只要你们学习好，就是对校长最大的回报。”

    带着高兴到都有些扭曲的笑脸，吴良头也不回得走出教室，身后只留下一地仰慕的眼神。

    山上的天气说变就变，临近放学的时候，北风骤起，大片大片的乌云迅速遮盖了天空。

    吴良刻意错开时间，等孩子们的放学高峰期过去以后，才走出教学楼。远远的，吴良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顶着风一步一挪。

    “这是谁家的孩子？”

    吴良走近一看，“张长弓！”

    看到人，吴良才想起自己特批张长弓免试入学的事，他当时还考虑到小长弓从小在寺里长大，老和尚估计没什么钱，所以免除了所有费用，称得上是对小家伙仁至义尽了。

    可没想到，两人一个多月没见，小长弓再次面对吴良时，依然是那副万年不变的臭脸，冷冰冰道：“干嘛？”

    看到小家伙的那张臭脸，吴良爬到嘴边的关心话又咽了回去，阴阳怪气道：“呦，这么晚才走，你是不是不听话，被老师留堂了？”

    “白痴。”

    小家伙斜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往前挪。

    吴良懒得理他，任由小家伙在寒风中越走越远。敲此时，教学楼中突然冲出来一位老师，高举手边跑边喊道：“长弓，长弓！”

    不知是风太大，还是怎样，张长弓好像并没有听到老师的呼喊，身影一闪，消失在学校门外。

    “刘老师？”吴良伸手一拦，问道：“张长弓是你班上的学生？”

    “呃...您好，原来是吴校长。”刘老师认出吴良，客客气气得打了声招呼，随后应承道：“对，小长弓是我的学生。”

    吴良点点头，幸灾乐祸道：“看你这么急着追他，那小子是不是惹祸了？”

    刘老师一愣，“惹祸？没有啊，小长弓平时表现很好。今天放学后，他还主动留下来打扫教室来着...”

    吴良皱皱眉，道：“所以他才会这么晚走？”

    “对啊。吴校长，先不和你说了啊，我还得去追张长弓，这么大的风，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小家伙一个人走山路多不安全，我得送送他。”

    吴良伸手又是一拦，忍着心里的异样，道：“你不用追了，我去。”

    快速走出校门，吴良顺着右手边通往后山的小路望去，在愈加急促的寒风中，小家伙并未走远，正低着头，一步一步艰难得往上爬。想起自己刚才态度，吴良感觉脸上一阵火烧，忽然又一片冰凉。

    吴良拿手一摸，是融化的冰水，再抬头一看，原来天空已飘下了漫天大雪。

    吴良追上去，一把拽过小家伙的书包背到自己身后。

    张长弓猛地回头，在看清楚来人之后，恼了，“吴良！你干嘛？”

    吴良板着脸，“跟我走，今天别回去了。”

    说完，吴良转身就走，还时不时得回下头，仿佛生怕小家伙不会跟上。

    张长弓愣在原地，大概是没想到吴良为什么会这么做，随后边追边喊道：“吴良！赶紧把书包还给我！”

    两人追赶间，很快就来到吴良的宿舍跟前，吴良推开门，把书包塞回到小家伙怀中，拿手指了指示意他先进去。

    吴良蹲在门外的土灶前生火做饭，将县城带回来的卤肉炒热。没时间蒸米，吴良随手煮了锅面条，盛出锅，再把香喷喷得卤肉往上一浇，晚饭就大功告成。

    “喏，我刚作的卤肉面，凑活吃。”

    吴良把面碗往小家伙跟前一放，自顾自大口吃起来。

    张长弓满脸狐疑得盯着吴良看了半天，突然来了句，“吴良，你今天犯什么病呢？”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死得早。吴良被小家伙这句话，噎得差点一口饭喷出来，瞪了他一眼，道：“吃得也堵不上你的嘴！”

    “谁媳。”

    小家伙起身就要走，吴良赶忙起身拦住，“外面风大雪大，今天哪都别去，就搁我这儿呆着。”

    “要你管。”

    张长弓小声嘟囔着，探头往外一看，风急雪急，确实是没法走了，才心不甘情不愿得坐了回去。

    当晚，吴良让小家伙睡床，自己则围在火炉边打了个地铺。温度太低，地面又凉，吴良翻来覆去了大半夜才终于缓缓睡去。

    第二天一睁眼，吴良便看到边上的床已然空了。

    “真是个没良心的徐蛋，走也不知道说声谢谢...”

    话没说完，吴良一扭头间，便看到了枕边放着的一张纸条。

    “谢谢。”

    “一晚上没回去，山上爷爷一个人会担心，我先走了。”

    “另外，我熬了粥，还在锅上热着。”

    一段一段，每一段中间还隔着好大的一片空白，张长弓明显是分了三次来写的。吴良用脚指头，都能想象出来当时的景象，小家伙起床要走，先说了句谢谢，然后又折回头来写上了第二段的解释，最后临出门时，小家伙可能还是觉得过意不去，才匆匆给自己做了一顿早饭。

    吴良会心一笑。

    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

    蹲在门口向外看，山上山下俱是银装素裹，吴良端着手里的一碗热粥，小口抿着，暖彻心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