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和尚
楚啸天不忍心看着伙伴们因为自己逃难饿成这个样子，就说：“你们别走，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跑回河滩，担起装了半桶的稀泥汤，叮叮当当地往回赶。
楚啸天一口气把浑水挑到斋饭堂后厨，把半桶水倒入瓮中。烧火僧如悟正在灶前拉风箱，添柴草，脸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正在蒸馒头的烧饭僧过来向水桶里看了一眼，说：“你怎么尽挑些泥汤来呀！这能吃吗？”
楚啸天说：“杏都干了呀，再过几天，泥汤也没有了呢。”
烧饭僧说：“你不会往远处去找水吗？”告诉他十里地外有一口山泉，水旺。
楚啸天心里想，来回二十里，不要人命吗！他的眼睛眨了眨，说：“太远了挑不动，师傅得赏我几个馒头吃，吃了才有劲。”
烧饭僧真的到大筐里拿了两个馒头塞给他。楚啸天想偷馒头，就必须支开他，就说：“给找块纸包上吧。”
烧饭僧走到隔壁储物间去找麻刀纸。
楚啸天趁机下手，向道一挤挤眼，他知道傻乎乎的道一不会坏他事。他手疾眼快地凑到馒头筐跟前，双手齐下，迅速抓了十几个馒头丢到水桶中。道一惊得站起来，刚要张口，楚啸天一只手捂在了他的嘴巴子上，吓唬他说：“你若嚷嚷，我可饶不了你，这是土佛长老叫我来拿的。”他想抬出大菩萨来吓唬小鬼。
道一当然不信，却也不想再多管闲事，坐下去拉他的风箱，装看不见。
楚啸天顺手抓了一块屉布盖到水桶里。烧饭僧回来了，没想到楚啸天弄鬼，递给他两张麻刀纸，楚啸天用来包了给他的两个馒头，担起水桶往外走，生怕走晚了露馅儿。
楚啸天最怕让知客僧撞见，空儿是讨厌的克星。可越怕越躲不及，楚啸天与知客僧空儿在山门外走了个碰头。
空儿打量他几眼，心里犯疑，说：“今儿个你怎么这么出息？担了一担水，没人支使又去担呀！”
楚啸天用讥讽的口气说：“不是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吗？就当土佛寺的大型尚都死绝了，贫僧一个人挑。”
空儿气得脸色煞白，说了句“放肆！”却也奈何不得他。他无意中看见水桶里盖了一块屉布，他皱了皱眉头，望着椅着水桶走去的楚啸天，忽然起了疑心，便远远地在后面跟着楚啸天，走走停停，不让他发现。
空儿一直跟踪到荒河滩上，亲眼看到楚啸天拿出十多个沾了泥的馒头给他的逃难的朋友吃，他气坏了。
储世昌、周左达兄弟几个人如一群饿狼，争相从楚啸天的水桶里抓出馒头，也不管上面沾了泥水与否，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躲在枯树丛后面的空儿叫了声：“好啊，寺里出贼了！”从枯树林中转了出来，想治他。
楚啸天开始有点发慌，但很快镇定了自己，大不了还俗，不当这个和尚。他对几个伙伴说：“别怕他个秃驴，吃！”
周左达扑哧一笑，差点叫馒头噎住，他说：“你摸摸自己的脑袋，还骂人家是秃驴呢！”
“好，好，你等着！”空儿气得连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了，不过见他们人多，他怕吃眼前亏，便气急败坏地往回走。
楚啸天故意气他：“出家人一粥一饭都是别人施舍来的，物归原主，这不是正理吗？”他让空儿报告土佛大师，以他为出家人楷模。
周左达虽感到解气，却为他捏了一把汗，认为他可是犯戒了，让他跑，这和尚别当了。
楚啸天没有逃跑而是返回土佛寺。
偷馒头给逃难伙伴吃，也能“胜造七级浮屠”？大和尚、型尚讨论帝王之道，是否僭越？
土佛大师再偏爱楚啸天，在知客僧等人交相攻讦下，土佛长老不得不把楚啸天叫到他的经堂里来训诫。楚啸天听他的话倒是如同过耳山风，他的注意力全在挂在墙壁上用蝇头小楷工笔抄写的经文上，那功夫叫人浩叹，他知道那是佛性日积月累的书法集成，不知是赞美师父的虔诚向佛对，还是赞叹他的一手好字对。
土佛长老抹搭着眼皮，在教训楚啸天：“贫僧问你，偷窃斋食，犯了哪戒？”
楚啸天诡辩，十戒中没有斋食呀，只有不偷盗。
土佛长老用力敲了一下镇尺，说：“竟敢巧言令色！”
楚啸天说：“师父不是教弟子时刻不忘行善事吗？今见有人快饿死了，拿了寺里几个馒头活人一命，不是胜造七级浮屠吗？”
土佛长老说毕竟也应当告诉管事的一声。他的心地固然善良，但须知，寺中也快断粮了，如今天下大旱，又是蝗瘟肆虐，战乱不断难民遍地，有谁还肯施舍于寺院？从明天起，土佛寺一天只能管僧众两顿粥了，倘连粥饭也不可得时，贫僧也就无能为力了。
楚啸天调皮地问佛性，二十大棍还打不打了？
土佛长老不过应个景而已，并不想认真管教他，便挥挥手，让他走。楚啸天面带得意之色地斜了一眼敬陪末座的空儿，走了出去。
空儿埋怨长老太宠着他了，担心日后他不知要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
土佛长老说楚啸天本不是槛外人，给他一口饭吃，为苍生养一英雄，也是佛门善举。
空儿不明白长老何所指，怔住了。难道楚啸天日后会发迹吗？不然土佛长老对他的忍耐、宽容和庇护实在是讲不过去的。
那以后，土佛长老发现楚啸天爱看杂书，不管什么书，不分良莠，拿过来就如饥似渴地读。而且总是来找土佛长老探讨，提的问题不俗，有见地，当然都很刁钻。
土佛长老喜欢他求知的精神，便从头教他四书五经。从前楚啸天从小就在帝王世家，年少时没少被山明王逼着读书写字底子也自然厚，悟性也是惊人。不知为什么，土佛长老固执地认定，这是个眼前落魄的孩子日后必定腾达、跟他的父亲一样的帝王。
这一天，土佛长老带一本《戒法》来找楚啸天。其时楚啸天正在大雄宝殿如来佛前看经卷，从窗外看，楚啸天极为投入，连土佛长老很重的脚步声都没能惊扰他。
楚啸天置身于香烟缭绕、经幡重重的释迦牟尼像前，左手执经卷，右手握着木鱼槌，想起来就敲几下。由于看得入神，连土佛大师进来他都没发觉。土佛长老见他看的是《佛经》，就说：“想不到如净如此专心致志地读经了，可喜可贺呀。”
楚啸天忙合上经卷，站起来长揖。
土佛长老早发现经卷里夹着别的书，已露出边角来。他伸手拿在手中，抖出里边的夹带，原来是一本《兵法攻略》。
土佛长老说：“好啊，你敢在佛面前闹鬼！贫僧将就你，你也得将就贫僧啊。”
楚啸天也觉得有愧，对不住土佛长老就说：“弟子再不敢了。实在是因为经书味同嚼蜡，怎样用心也看不进去！”
“又胡说。”土佛长老说，“看不进去，是你浅薄，没缘分。”他抖动着那卷《兵法攻略》，说：“这是专门写东林太祖轶事的帝王之书，你看这个做什么？”
楚啸天不免眉飞色舞起来，他有他的独到见解，东林帝国的东林太祖为什么成为一代明君，这本书里藏有真谛。对人要宽容、仁爱，得人心方得天下。
“这与你当和尚何干？”土佛长老说。
“只是看看而已。”楚啸天讲起书中的一段，东林太祖即帝王位，有一回见了周世宗的幼子，问是谁，宫嫔答是周世宗的儿子，太祖问从人该怎么处置？
土佛长老替他说了下面故事，赵普主张杀掉，潘美不言可否。
“原来师父也看过，”楚啸天说，“不只是徒弟一人不守佛规呀。”
“又胡说。”土佛长老说自己是入佛门之前看过的，没忘而已。他问楚啸天，知道东林太祖皇为什么不杀周世宗儿子吗？
楚啸天认为一是仁爱之心，二是廉耻之心。东林太祖皇不是说了吗？即人之位，再杀人之子，天理难容。所以他让潘美收养了这孩子。
土佛长老又说了东林太祖宽厚仁慈的另外一例。有一次吃饭，在碗里看到一条虫子，当时侍者脸都吓白了，御膳房的人都是死罪呀。但东林太祖对他们说：千万不要让御膳房的人知道吃出虫子的事，要不然他们会心上不安。
楚啸天不禁点头三叹：“只有这样，才能有天下。”说这话时，眼里闪闪发光。土佛长老显然注意到了。他说：“你知道赵普这个人吗？”
是东林太祖的贤相啊。楚啸天当然知道。
土佛长老称赞赵普施行的也是仁政，他的名言是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全够用了。
楚啸天称赵普是孔明、张良一流的人物，得之则得天下。
土佛长老不无揶揄地问：“你想结交这样的贤人吗？”
“没缘分啊。”楚啸天说，“一个出家人，更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