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从佘老太来京城闹了那丑,董星宇隐隐觉着京城这些时日来微妙的平静怕是要维持不下去了。她静静等待着,等着董父回京,等着皇帝陛下下旨。
无论二者谁先发生,都会是她的了结。或许陛下会念她有功,在京城周边赏个不痛不痒的闲职给她,她继续留在京城,做长公主殿下真正的眼中钉肉中刺。或许董父又会故技重施,为她求得一个自在。他从不愿困住她,江湖高远,她身手尚可,也必有一方立足之地。
只是有一个人,她得去见见。
依旧是四楼单人独桌的座位,今日天气却是不好,迎春楼还是往常那般宾客如云的景象。
这陈百业开店之初虽用西北菜打头阵,也知京城人惯会喜新厌旧。后来也遍请各地名厨,其待遇之高——又能忍下大厨们刁钻的脾气又不吝惜银钱,日久天长地竟不少真本事的人慕名而来。菜单几乎一月一换,任他再精贵的舌头,也少有能挑出迎春楼的错处来。
星宇坐下点了菜,这次却没要酒。小六知她是前几日大酒喝下来怕是引发胃疾了,便很有眼色的给上了桂花乌龙,还给上了盘酸杨梅让她先吃着。
星宇恹恹地捧着茶壶, 抬眼望向戏台的方向,只听得戏台上锣鼓声密密响起,不知又是演得哪出好戏。
“说书唱戏劝人方……”
待看清那台上人,星宇一口浓茶便呛进了气管里,登时咳声震天,地震山摇。
那方开新书,台下众人正翘首以盼。星宇这边动静着实大了些,竟引得台上那白面小生停顿一二,一本好书竟要生生卡在定场诗里,这众看官焉能不气,眼看要犯众怒,星宇忙灌了口茶,狠命压了压,方才止住。
又见小六远远望着这边,面上颇有虑色,就对他摆了摆手让不用管。
这台上的也继续流畅地说下去了。“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
先前星宇是为着解酒瘾,坐的位置又偏,只求清净,对这戏台上是男是女,是站是坐,并不十分清楚。这乍见得上回还要死要活,废了好大气力救回来的多情种子一改前貌,在这迎春楼的戏台子上活蹦乱跳,试问何人能稳得住。
小六招呼完上桌客人,便来星宇这收拾了满桌茶水,又给续了壶新茶,擦了半日桌子也没见星宇有话吩咐的样子,就下去安排上菜了。
那酸杨梅果真有奇效,台上故事甚为精彩,星宇今次比平常到多吃了两碗饭。
那说书人目光炯炯,虽脸色苍白,神情却生动,一忽儿是那正襟危坐指点江山的军师,一忽儿是口蜜腹剑溜须拍马的弄臣,一抹脸又能扮作那千娇百媚的女婵娟,一个媚眼抛来教星宇又喷了一回茶。
原来这台上的白面小生就是与那霍艳配做苦命鸳鸯的那一个,眼见得好事难成,竟不约而同要去那地下 *。若不是星宇早一步赶到,拦下正往村头歪脖树上挂腰带的宋青书,险些这冥婚就要配成。
这宋青书原是个浔阳一家农户之子,读过些书,只是家境贫寒,一向未曾参加科考。星宇幼时的记忆里并无此人,想来是她表姐十四岁之后结识的。 那怀王家祖上跟董家的情况差不多,只是霍家后代过于中庸,到这一代更是只能缩在小小的浔阳苟且偷生。
这让霍艳高嫁怀王府的心思,也不知是何时起的,怀王原先那点名声实实在在拿不出手。老王爷把这二十一二仍浑浑噩噩不知死活赵琪送到边关时,星宇也才十七岁,怎么也想不到这见了敌军能吓哭的脓包有一天会变成她的表姐夫。
现下宋青书在迎春楼风生水起,星宇也定下心来。也不必让陈百业安排宋青书与她见了,她袖中还拢着从她表姐身上摸来的匕首,本想交给这痴情的公子,换他几分生存意志。如今看来倒是大可不必了。
从来看不破参不透的,不过是只她自己一人。
到底是陈百业看人毒辣,能物尽其用。转头一想。这宋青书与她表姐虽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也都不谋而合地做好了下半生的打算,可算是心有灵犀了吧。
人既活着总归不能没有指望,也不能只有一项指望。
星宇那壶茶见了底,台上一回书也到尾声。那宋青书留下书扣,一声响木,朗声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台下叫好阵阵。
临下台时,星宇见他似乎冲着自己点了点头,不由得会心一笑,也结了帐自去了。
星宇负手走在街上,总觉着无酒佐餐少了些什么,小六又极为贴心地给她上的都是几样养胃的清淡小菜,星宇咂着嘴,寻思去找些牙祭打打。出了永昌街,过得宝安桥,便向青罗市逛去了。
说来也巧,入得青罗市,阴了这半日的天透出几缕阳光来。这条街通向西城门的码头,多是买些便宜顶饿的吃食,专供码头运货的工人和船夫裹腹,还有极新鲜的鱼虾,从河里捞上来就近来这贩卖。通常都是各家的买办来的多些,像星宇这身打扮的,倒是少见能面不改色踏足这污水肆流之地。
这里怕是满京城最有烟火气的地界。
星宇饶有兴味地看着一个妇人杀鱼,春寒料峭,那妇人半截手臂都浸在木桶里,只需来人点名要那尾瘦长的还是扁胖的,出水时,必是吩咐的那条被重重摔在案板上,顷刻间便被刮鳞抠鳃,收拾干净。
星宇不认识鱼,只知道瘦长的用来熬汤,扁胖的用来红烧。
这么看了许久,从站着看到蹲着,从未时三刻看到日落西沉。原先要打牙祭的想法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鱼娘正麻利地收拾着摊位,大概也是要回去了
“这小哥唉,泼脏水了,让让诶。”
星宇忙站起来,往旁边一跳。却是蹲的久了些,腿一软就要滚进那污水坑里。这时,有人扯了她一把,就势一头撞进那人怀里去了。她听见头顶闷声一笑:“小刀疤,咱俩还真是有缘分。”
那人一手拉着星宇收在怀里,另一手握着一坛酒,正在往嘴里灌。闻其酒香,似乎是迎春楼的烈酒西风。星宇依着这人缓了缓,待站直了身子,这面前的人不是那日借酒装疯的冒失鬼又是谁,忙挣开了。
“多谢。”星宇拱手道谢。
前几日星宇命陈百业查此人底细,只知此人自西北而来,行事一派散漫作风,常以班长生一名自称,与这京城人氏既无交恶也无交好。若是平常,查到这句,星宇便会丢开不管。这次她莫名觉着或许能从他这里知道一人下落。
一个令她魂牵梦萦,不知所踪之人。
“在下董星宇,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班长生。” 那人一坛酒饮毕,才答话。眼见星宇的酒虫就要被勾上来,忙咽下口水,偏过头去。班长生却觍着脸凑上来:“怎么?馋了?叫声哥哥来听就给你。”
“班兄说笑了,天色已晚,星宇告辞。”说着就要走,却被班长生一把拉住。
“别呀,晚什么晚啊,陪我去凤仙楼喝酒去。”
这青罗市人来人往,无人敢抬头去看这两位衣着鲜亮,当街而站的贵公子。班长生整个人都挂在星宇身上,耳边阵阵因着醉意粗重的呼吸声使得她如有百爪挠心,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因为这人’靠上来时那句轻若蚊呐的耳语。
“你日日寻的那位姑娘,可是叫红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