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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先皇嘉文爷周重是个何等样的人呢?

    心怀天下,赤子之心,体恤臣下,平易近人,仁慈心善,厌恶杀戮。

    又或者是软弱怯战,识人不明。

    说起来,周朝开国皇帝子嗣稀薄,只留了这一位皇子,老来倒得了两位双生公主,只是一位十三岁上夭折了,另一位是便下嫁了董家的嘉和长公主了。

    先皇的母后原是出身大家的嫡长女,又是个杀伐果断的强势性子,据传太祖爷虽与这位皇后的感情谈不上多好,却也没有大肆扩张后宫,想来是创建国业时,受了岳丈家不少支持的缘故,加之王朝始立,各部皆不稳定,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分在这一宗上。

    先皇自小便是金尊玉贵娇养着长大的,既未经历战乱流离,也没有兄弟手足为了皇位勾心斗角,这般平常顺遂地成长也怨不得被养成这么个软乎乎的性子。

    偏偏先帝爷是个福泽深厚的,无病无灾地活了六十二岁不说,光是皇子就生了十一位之多。公主更是多得他自己都认不全。

    平常富贵人家子嗣多,尚且有各种家族产业家主偏爱之争,只分家出去便也好了。这可是皇族,状况惨烈更是常人不可想象。

    想那周琛生母虽是出身严家,却是不怎么受宠。若不是母妃病逝后,严任重强行将他从皇宫接到了太师府中,如今坐在这大周朝皇位上的,只怕是另有其人了。

    星宇只想不通,先皇的好脾气竟是到了这般不明事理的程度。虽说严太师位高权重还担着皇舅的名头,也没有把个皇子送到臣下府中教养的道理。不过既知晓了先皇的脾气性格,也就不能按平常人的想法揣度其行事。

    星宇挂在树杈上,喝那半壶子酒。 一口一口酒下肚,星宇却觉得脑中渐渐清明。她向来如此,意在买醉,却极少有醉的时候。

    有句话她说错了,前尘往事从来不会被忘记。它们像那狡猾的毒蛇,游到你脚边,你也不会会发觉,冷不丁就咬你一口,便药石也无医了。

    那么周琛呢?还在做六殿下的周琛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周琛二十岁,星宇十六岁。

    那年京城的春光极好,不论是之前还是之后,星宇都不曾见过这么好的日头,还有安国公家那一院子漂亮的人。

    合京城中,也只有安国公家的春宴有这般天大的脸面能请的动皇子皇亲。星宇随父回京述职,正好赶上了这次盛事。

    那年的星宇也算得上是位好看的公子,她刚打了第一场胜仗回来,先皇赞她年少有为,赐了黄金百两,也给了她官职。当时她大哥,董家大公子董明朗也正是这一年中的状元。

    状元年年都有人中,只这胜仗却不多。

    西北蛮族依据地形优势,隐匿在草原沙漠之中,伺机而动,多番作乱,边境不安。

    其实星宇那场仗,正遇上蛮族各部为王位之争而自相残杀,军力大减,军心不稳。不然她董星宇初次带兵,纵然她是天纵英才也胜不了这么漂亮,侥幸居多罢了。

    但先皇发了话,就算是侥幸也是胜了。大周朝急需要一场胜仗来稳定民心,震慑四方。

    当时董星宇不过舞象之年,朝堂上那些见风使舵的文臣言官更是将她传的神乎其神。那些年的风头,仅凭董家大公子的才名确实是比不过。也不能怪长公主永远没个好脸色对她。

    这些虚名,星宇已经不大放在心上了。只是当年,也正是因着这样的虚名,她才能踏进安国公家的府门。

    应该也是四月份的一天,她骑马吊在董家的车驾后面,与今日春猎的情形一般无两。不同的只是心境罢了。

    她不知如何见礼,不知如何说话,便只好冷着一张脸。她这浴血奋战,修罗场里爬出来的人,周身散发出的肃杀之气,京城里的贵公子娇小姐们谁人能待的住?

    董家两位小姐倒是不怕她,对她好奇的紧。有时来缠着她说几句话,见她也好好应着,也会讲些浔阳西北遇见的趣事,便也常常拉了交好的姐妹来与她说话。这么说起来,星宇在京城各家小姐的人缘竟是还好些。

    不过这些事是不能让长辈们看见的,男女大防还另说,董候夫人当朝长公主就头一个不待见她,还是公开不待见她。

    再者朝廷为了夸张西北战事,以震民间,将她传的实在有些不像样。恨不得说她有三头六臂,胯下骑西域神马,能生啖蛮人肉,渴饮蛮人血。

    那三天的春宴,她大部分时间也只是抱着自己的长枪,坐在梨树底下发呆。周围那般热闹,竟是少有与她相干的。

    这梨树年岁久远,树冠如盖,又栽的隐蔽,星宇坐在树干后面,便被挡了个严严实实,坐上一天也没有人会发觉。

    当年的六殿下周琛也正是在安国公家的那棵梨树底下与她答话的。

    “你是哪家的?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那位也只二十岁的少年人忽然出现在星宇面前,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笑容可亲,一双漆黑的眸子却是深不见底,星宇来京城这么久,遇上都是这样汪着算计的眼睛,也不知道已经吃了几个暗亏,被下了多少绊子。

    她不明白,眼前这个人,好看得像是从梨花树里走出的精怪,怎的也生着这样一双眼睛。

    “你不要过来,我可是会吃人的。”

    星宇转过头去,说了这么一句,索性躺倒在花台上,闭上眼睛假寐,她懒得去行那些一做就有人笑的礼,也懒得说那一说就错的客气话,心里想着这人讨了没趣,便会走了罢。梨树有时会落下几片叶子,有时是几朵细小的白花,悠悠转转,掉在人脸上痒丝丝的。

    躺了半晌,觉出不对来,睁开眼睛,见那人竟没走,就随意坐在花台边的地上,静静看着她。

    星宇一下翻起来,随着那人的目光望去,便看见自己放在脚边的那把银枪。

    “你想要这个?”星宇拾起银枪,挑着眉看她。

    周琛的眼神忽然就明亮起来了,星宇看着欢喜,心道,这才是个梨花树精该长的样子。

    又问道:“会使吗?”

    周琛摇摇头,笑容不减反增。

    “不曾学过。”

    “看着啊。”

    正午的日头极好,层层叠叠的花影打在两位少年身上。身量稍矮的那位,一杆银枪正舞得虎虎生风,开头见其几个枪花出神入化,令人眼花缭乱却看不出其威力何在,似只为取乐。不多时,枪势一改,那少年脸上神情也不复初时轻松,面前虽空无一物却好似猛虎野兽如在身前,那少年出枪越来越快,抡、刺、挥、打,力道之强,令外围所立周琛几能感同身受,枪身破空之声渐烈,平白地竟有大风呼啸而起,百年梨树枝摇叶震,落花纷纷。

    那少年却是枪花一挽,收定了势头,转过身来,对着周琛粲然一笑。

    “好。”周琛愣了片刻,终大声拍手叫好,将开始那点皇子风度全然抛却脑后。

    这套枪法耍下来,星宇已是汗如雨下,多日来的憋屈也随之而去,心下大快。正想过去依照西北作风,与这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一番,被一声断喝生生收住了步子。

    “逆子大胆,竟敢在六殿下面前舞枪弄棍。”

    来人正是嘉和长公主,跟着的一帮均是是这京城里宗亲显贵,怕是方才那阵大风将他们引来的,想到此处星宇已是悔不当初,偏生今日董父不在,无人解围,星宇一时不知如何举动,愣在了当场,又引得一阵指指点点。可怜星宇这么个冲锋陷阵,威勇无双的猛将被一帮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人间疾苦的软脚虾看得是无地自容。

    “逆子,还不跪下给六皇子请罪。”长公主又是厉声发难。

    “星宇眼拙,冒犯殿下,望殿下恕罪。”星宇依言跪下,口中嗫嚅道。身子矮下去,人也顺势颓了,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威风?

    周琛看着不忍,伸手要去扶,却被长公主打断。

    “这般不知尊卑,不明礼仪,回去祠堂里跪着去。”又是一阵急言令色。

    周遭的有看笑话的,有冷眼的,有同情的,也有周琛这样想劝不敢劝的。只眼睁睁看着那人臊眉耷眼,垂头丧气,如那铩羽的山鸡一般跟在长公主一行人身后走远。

    不过,转过那道园子门时,落在最后面的那人是不是转过来朝着他这边做了个鬼脸?

    “这人……”周琛愣了,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星宇记得,那日回了董府,长公主当真说一不二地让她跪了祠堂。从日落时分直跪到卯时三刻,祠堂门落了锁,还不给饭吃。还是董慎半夜大醉回府,听底下人说了一嘴,登时酒醒,踹开那祠堂门,给她扛回去吃饭睡觉。

    常言道,祸兮福之所倚。出了这档子事后,董府再接了请帖,便也不带着星宇了。倒是落了个清净。

    论起来当年六殿下的影响在京城的诸多皇子中其实算不了什么,董家还是得罪的起。只是那段时间,长公主满耳朵听的都是董家三公子如何如何英勇,她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人,岂是能忍下这等屈辱的人?

    再英勇,又不是她自己生的,还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不成。

    星宇在树上倚了良久,决计不回帐篷里去了。在这林子里凑合一夜罢了,就当是给皇帝陛下守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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