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星宇一直没做声,却也没有等来铺垫了这许久的下文。那王公公拿着衣袖抹了抹眼角,再把拖盘中的几个碗碟往中间归拢归拢,随后竟就这么捧着托盘迈步下了台阶,走了。
又听得身后“咿呀”一声,这回星宇没敢抬头,直直地跪了下去。
“起来吧,陪我走走。”皇帝说完,便抬脚走了出去,也没说去哪。
“是。”星宇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
今日并不是个好天儿,只日出时分见了那么会儿太阳,这大半天都是阴沉沉的。
“董明轩这几日便要出发了吧。”走了不多时,前方的皇帝陛下问了这么一句。
“禀陛下,一应事物已经安排妥当,二哥打算后日便动身了。”星宇道。
“既然你对他如此放心,朕也没有什么要说了,你安排就是。”
“蒙陛下信任,星宇感激莫名。”
接下去便又是许久无话。
昨日已经接到西北的密信,星宇月前送过去的消息已经都传达下去,董明轩此次不会遇到太大的阻碍,只是声望信任这种东西,还是得靠他自己去挣得。
十三岁那年她第一次上战场,董慎就给她扔到一队亲兵里窝着,也是摸爬滚打地磨了好久后来才成为互相信任的战友同袍。
要说星宇是什么时候真正获得军中上下的拥戴,令军中那些大老粗心服口服,其实在她第一次打退蛮人之前。
有天晚上,星宇又被集体习惯性地忽视,没人喊她吃饭,她练了一天的新兵,一身的臭汗,又累又饿地,终于发了狠,去董慎帐里把藏着的好酒全偷了出来,喝了个精光,随后一人一马,提一杆银枪便冲进了夜色掩映的吃人沙漠。
董慎是先发现酒没了,骂了半夜娘,然后才发现人没了,当下就急红了眼,命人彻夜寻找,才在天亮时寻见抱着马腿睡得正香的董星宇,连带着在不远处发现几具狼尸,和没了首级的白狼王。
等星宇酒醒了,也没能问出来那狼王头去了哪里,于是军中就流传出董将军的小儿子生猛无比,星夜提枪,手刃数匹狼,不仅如此,还把狼王头连毛带皮生吃了,连骨头都嚼碎了的谣言来。
自然是少不了董慎的责骂,倒没怎么罚她。不过自此之后星宇在军营里说话有分量多了,放饭时分还是没人来喊,早有人盛了好菜好肉高高堆在碗里给她送到帐子里去,其余一些琐碎小事,竟也不用烦她亲自动手了。
回到京城这些时日,星宇发现自己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猫在皇帝身后这番思前想后地,早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抬头,眼前却哪里还有那道明黄的身影。
星宇忙驻了足,回身望去,见皇帝周琛立在不远处,脸上忽明忽暗地,煞是好看。
“陛下恕罪。”星宇小跑着过去跪着。
“起来吧。”皇帝叹了一口气,神色不明地说道:“在这皇宫大内你也能如此心不在焉,让朕如何放心将身家安危交付与你啊?”
听了这话,刚站起身的星宇又忙忙要跪拜下去,却被皇帝一把扶住了。
又是一声轻叹,皇帝道:“京城现下是何等情势,参你的奏本成山似的堆在朕的案头,你老实告诉我,你心中到底是何种打算?”
怎么总有人问她是何种打算,若是照实说了,难不成会有人当真会考虑她的心意不成?
星宇挣开了皇帝的手,微微推开两步,才道:“启禀陛下,星宇不过是浮尘草芥,陛下大可不必顾及星宇的打算,只是陛下的打算星宇会全力维护,望陛下放心。”
浮尘随风飞,草芥随风扬。
星宇始终垂着头,似乎生怕从那双眼睛里看懂什么。
王福瑞便是在这时寻了过来,打破了二人间诡异的僵局,星宇见他脸色有异,知趣地退到了一旁。王公公凑近皇帝低声说了什么,那人的脸上竟也少见地染上几分凝重的意味,转身便走。
星宇接了王公公一个眼神,便忙忙跟了上去。
回到养心殿,远远便见一人拱手侍立在门外, 正是许久未曾露面的两朝元老,严太师严任重。
星宇止不住心头乱跳,几乎要稳不住心神,在皇帝迈进殿门时,不是得王公公拉了一把,险些也木着脑袋跟了进去。
他二人一边一个立在门外,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搭理谁。
里间声响极轻,像是有意在掩盖些什么。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费心,外面两个人皆是出了名的乖觉,断断不会错认了情势,做出那等不知自己斤两的轻浮事情来。
“要下雨了。”王公公看着天,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星宇接道。
随即二人便复归沉默,仿佛受到感染一般,里面也渐渐连细微的声响也不再发出。里间与外间沉默连成一片,似要将这一门之隔的四个人在他们毫不知情的境地里,均雕刻成一模一样的四尊石像。
第三次听见木门“咿呀”,是星宇觉得是这辈子听过最舒坦的声音。
面见高权重的当朝太师,门口这二人平日里再风光,此时也少不得要把陪王伴驾的脸面放一放,恭恭敬敬地侧过身子,以礼相送。
星宇只顾低着头,见一双寻常黑布鞋迈过门槛,落在地上,足尖一转,正是朝向自己,停了足有半刻钟,星宇只将头低的更底,看不清头顶人的表情,不知多年未见,令人讨厌的许多神情是多了还是少了。只依稀觉着严任重像是点了点头,那双装模作样的黑布鞋便从视线里退去。
还未起身,听得屋内一声不高不低的唤人,“董卿进来。”
董星宇和王福瑞直起身来,互相交换了一个流转着各自心思的眼神,也不去管对方是否会意。王福瑞转回去站好,星宇推门进去,自不多言。
一连晴了这么些天,这场雨憋得久了,只怕小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