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星宇推开门,就看见班长生石狮子似的立在门口,不知她已耽搁几多时,看班长生的样子像是已经守完了一个诺言那样长久。
“爷看看可还满意。”阿胭跟在后头一同出来,照旧一副笑模笑样,“咱们这儿不出埋汰姑娘,爷领着出去面上也有光不是?”
“是,不错,不错。”班长生不甚了解阿胭话中之意,在星宇眼神的示意下胡乱接着茬儿。
三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各自怀抱的鬼胎在有意放任的沆瀣一气中滋长生势。
阿胭告个罪下去了,一会儿功夫领着个鼠头鼠脑的高大汉子来了。
“爷既要带姑娘过府,便让梁大志送你们出去可好?”阿胭将梁大志扯至他二人身前,按着肩膀令他跪下,“死奴才,快给爷磕头,叩谢爷的大恩大德。”
班长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着嘴看那身长八尺的汉子当真矮下身来,“梆梆梆”磕着响头,顺着那梁大志的目光看去,星宇一脸沉静,自出门便未发一言,直到梁大志磕了数十个头,大有要把地上砸出个土坑来的势头,才淡淡启唇道:“走吧,天要亮了。”
班长生没听出什么玄机来,梁大志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起身张罗送他俩出山回京城的事宜。
有人引路就体面多了,出了山门便有专用马车代步,不用再去跳水池子,弄一身淅淅沥沥,不得干爽。
“星宇。”班长生上了马车就不要脸地靠在她肩上,难得星宇没揍他,“连我都不知道,还能把这处的姑娘往家里带,说是我带你见世面,哪想到是你让我长了见识。”
“班兄又自谦。”星宇不咸不淡的,明摆着不愿意应付他。
“没意思了啊,咱俩可是一起逛过窑子的生死交情。”班长生顿了顿,这会功夫才抽出空来打量改装换像的星宇,“别说,这样一打扮,也是好看的。”
“班兄太不给面子,阿胭姑娘废了好大功夫捯饬出来的,只得了个‘也是’,真是让人忍不住为她叫冤。”星宇虚扶了扶高耸的发髻,估摸着做个搔首弄姿的样子来。
“我管你表象如何,腔子里装着的不还是原来的那个人,这怎好作的假?”班长生不以为然,也许是真的见得多了,不放在心上。“难不成换了妆扮你就能放下屠刀,拈针绣花了不成?”
“我老是记不得班兄是个多么通透的人。”星宇偏开身子,“老是拿你当我身边儿那些人似的,傻乎乎的什么都信。”
“你怎知我不信?”班长生笑嘻嘻地说道,但没人接话。
星宇靠在车窗上,起伏的车帘不时抚过她的眼角,痒丝丝的,抬手去揉,越揉越痒,干脆不揉了,合上眼,摊手叉腿靠的更瓷实些。
马车在离城门口还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住,星宇睡眼惺忪地往下摸,好悬人没滚着下去,脚才沾地,扶着马车沿儿将将站稳,就被一件衣服兜头罩住。
“热。”星宇梗着脖子扯着嗓子抱怨道,伸手就要扯了。
“挡上,夜里便也罢了,你虽做了娇娥打扮却做派还是条好汉的做派,瞧着也不像样。”班长生皱着眉头嫌弃她。
“有理。”星宇略一思虑,将那件儿外衫抖搂两下披在身上。她哪里想到,班长生起的何尝不是私心,星宇身上的是风月女子专有的衣物样制,再怎么颜色暗淡,也是下九流的玩意儿,他实在觉得,星宇这般的人物,无论多贵重衣衫首饰的都衬得起,却见不得她做此轻浮打扮,偏偏她自己混不在意这些,真是叫人上火。
“去哪?”班长生抱着手臂,装作不耐烦地翻着白眼。
“你要跟着我?”星宇用那种“咱俩不熟”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别说是班长生了,任谁被这样看着,不消一刻,也是要毛的。
“怎么,卸了磨便要杀驴,我被你牵着鼻子转了一宿,说打发就打发了?”班长生也不抱手了,手舞足蹈地在星宇耳朵边儿跳着脚。
“吁,吁,吁。”星宇赶紧呼噜毛,“误会了不是,熬这一宿,实在遭不住,我是要回去眯会儿,班兄莫非要一起?”
“有何不可?”班长生皮笑肉不笑地摸着下巴。
“万万不可。”星宇退开两步,以示立场,“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您那名声混在泥里汤汤水水的,舀都舀不起来,还在乎这个?”班长生眯着眼,一把拉了星宇,撞进怀里。他算是有点儿经验了,对付董星宇,最要不得的就是给好脸色,那就是个最会蹬鼻子上脸的家伙,还只有胡搅蛮缠管点儿用,她嘴里说出来的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全都别信就对了。
“告诉我。”班长生托住她的脸,将那双慵懒歪斜,猫一样的眼睛扶正,抵住额头,与自己对视。“答应了什么?”
“姑娘家的私房话,怎好说与你听?”星宇十分费劲儿的还要扯着嘴角,挤出个笑来。“班兄出入花街柳巷,如何不懂女儿心思?”
星宇觉着委屈,一个个的,好听的话谁说不出来,她自己就是甜言蜜语哄骗人心的个中好手,她终日伏低做小,是为求心安理得,有朝一日入土为安,魂归故里。很久以前,她便是当自己是个死人一般过着日子,没有恐惧,没有慌乱,时不时是会有一丝丝平和的欢喜,已是很好了,周琛是,班长生也是,他们站在活人的岸上,却满心想着给她脚上也套个绳索,不管是丝线打的还是铁链绕的,也将她系在岸上,弄得她一半儿在水里一半儿在天上,不上不下,不得归去。
“合着我是一片真心喂了狗,昨夜我说的那些话,句句发自肺腑,敢指天为誓,你都不当做一回事儿吗?”班长生瞪着她,又不敢高声,忍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红着一双眼睛,像百花山上的兔子,星宇看着看着就又笑了。
“就知道笑,就知道笑。”班长生嘟嘟囔囔将她放开,气鼓鼓的就差脑袋上顶俩长耳朵,“以后老子再蒙着眼跟在你屁股后头跑,老子就跟你姓。”
“好,星宇记着。”她不敢乐得瞌睡全无,不敢更加放肆,笑眼弯弯地抬手拍拍班长生肩膀。
“躲开。”班长生没好气地一抖肩,“喏,那是不是来寻你的?”
“真是嘿。”星宇踮着脚尖张望,城门方向果然有一人一马朝这边疾驰而来。“丧门星,还知道接你爹来,终于长良心了,可喜可贺。”
马上人果真是李鬼手,不知是不是听进了星宇的鬼扯,离着还有十来步时,忽然勒停马匹,受了惊吓似的虎着脸朝前张望着。见他先蹑手蹑脚地从马背上翻下地来,回手捋着马背,先给马儿去去惊。
“星宇,是你不是?”李鬼手压低了声音,像是面前隔着几重山似的那般招呼她,“要不是,我走了啊。”
星宇负手站定,趾高气扬地闪着腿,“正是你爹我。”
“早说啊,看给我吓的,差点儿惊了马。”暗号对上了就好说了,李鬼手一副刚进城的乡巴佬样儿,眼里冒着光,说他刚偷了人钱袋子都不算冤他,贼模贼样就朝星宇去了,“你这回扮的是哪个角儿,看着可面生。”
“我不才走了两夜,你就知道来迎迎我,来京城总算有些长进了。”星宇叉着腰,颇为欣慰。
“祖宗诶。”李鬼手犹惊似恐,长念一声。
“在呢,在呢。”星宇可不管他,眼前的便宜占了最要紧。
“您都走了五天了,再不回去衙门里就乱了套了。”李鬼手便是有功夫也与她计较不了那么多,更遑论此等危急存亡的关头,拉了她便走,只恨变不成个踏脚凳好立时将她送上马背。“还贫呢,快着回去吧。”
“走你。”李鬼手吐口唾沫,举起巴掌,抡圆了往马臀上拍去。
星宇犹在怔忡间,胯下马儿便开始奔跑,“我怎么上的马?”一骑绝尘,晃眼再看,已消失在城门口。
烟尘滚滚,李鬼手咳嗽着还向班长生行礼,“兄台,又见了,一向可好?”
班长生表情古怪,也执个礼还了,“劳江湖第一神医李鬼手挂念,班某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啊,谁没事愿意被大夫记着,是药没喝够还是觉着挨针扎好玩儿呢?
“不敢当,不敢当。”李鬼手口是心非地推辞着。
“你方才说,我们已离京五日了,可是当真?”班长生问道,他被星宇跳脱的性情闹得只要是她身边的人,都不敢轻易便信了。
“自然是真的。”李鬼手正色道,“你们竟浑然不觉吗?”
奇怪。班长生心生疑虑,昨夜明明是在山中凤仙与梁晓声分开的,要是有异常,也该在这事儿之后才是,或是中了迷香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定是在星宇与阿胭进了那间屋子后发生的。
班长生苦笑一声,这是又被人利用了。
她竟狠心如此,任他在门外孤零零地杵几天几夜,想到此处,腿肚子脚后跟显得酸胀莫名,心口处的酸楚更是难言。
李鬼手见班长生独自一人站在那方,久久无言,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却精彩得狠,便开口说道:“班帮主慢慢站,在下追自家主子去了。”说完也没见他有何反应,再不出言打扰。撒丫子去追星宇再无迹可寻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