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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她就算是草芥,也是最坚韧的那种蒲苇。

    周琛望着款款而来的那位女子,如此想到。

    星宇天资高,学什么都快。阿胭教她扮妖娆,她便蜕皮似的丢去二十几年养成的硬骨头,眼中要顾盼有情,黑瞳仁便犹似换作了玛瑙石,嘴角笑意要似有若无,不是弯刀的弧度,是柳叶儿的弧度,身段也要像柳树,无风自摆,袅袅娜娜。

    “堂下所站何人?”李鬼手乔装的京兆尹大人,正襟危坐于明威堂上,头顶高悬一黑底白字牌匾,上书“水清”二字。牌匾总是挂在那处,落灰生尘,不移毫分。

    “如此官府重地,焉敢不跪?”李鬼手的官威比星宇端的足得足。

    “大人恕罪,小女子不敢跪见大人。”

    “大胆。”惊堂木落,戏演全套。“左右,人是苦虫,不打难招,将这目无王法的狂徒叉下去先打十板。”

    堂下两侧侍立的衙役齐声应是。

    “且慢。”京兆尹大人身后,明威堂后半截儿,一盏屏风之隔,端坐着今朝九五至尊,皇帝周琛。京兆尹的官威比之皇家天威,如泥牛入海,不足挂齿,“有何苦衷,听她讲来。”

    “是。”京兆尹躬身称诺,回身来对过堂下,“兀那女子,七日前于正阳街上疯癫无状,口称起死回生之人,又于宫门前苦跪数日,惊扰圣上,现蒙陛下施恩,纡尊降贵在这明威堂上,有何隐情,速速讲来。”

    “大人,小女子有一惑未解,望大人赐教。”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衬着一点朱唇更显艳光,“坊间有个传说,百年前,有位黑面书生,立志扫奸除恶,匡扶社稷,心系苍生,要平民百姓冤屈得以昭雪。。。。。。”

    她说的是青天老爷容九良的事迹,戏台子上的老生常谈,今年光在迎春楼便唱了数十回,容九良头顶青天明月,脚踏奸邪妖逆,日断人间案,夜敢管神鬼,一日之内,往来黄泉碧落,为的不过是公道一项。有人评他矫枉过正,吹毛求疵,以“水至清而无鱼”之言讽他无妻无子,无友无朋,容老爷不以为意,反将“水清”二字制成牌匾,高悬于头顶,以之自勉,一生断案无数,刚正不阿,数度死里逃生也未伤其赤子之心分毫。

    “你可是质疑本官公允之心?”京兆尹大人冷目含威,冷言含怒,端的却是一位衙门太爷日常审案的一贯做派。冷,任你一腔子火热热想要沉冤昭雪的决心,望进那冷里一眼,便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下来,三九天里一出官府六扇门,就结成化不开的寒冰。

    “小女子不敢,只是多年未见,世上衙门千万,当真有人传承容老爷遗志。”底下人娇娇怯怯,扭捏做作,独独没有见官时常见的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小女名为姜小意,自幼学戏唱曲儿,风尘中滚过几遭,尝尽世态炎凉,对戏文里神明般的救世人物心生向往,故有此一问。”‘姜小意’大着胆子抬头望向上方悬挂的一方朴实无华的木匾,一双美目莹莹润润“敢问大人,可对得起‘水清’二字?”

    “京兆尹”李鬼手装作不解其意,侧过半边身子,恭询圣意,轻声细语,谨小慎微,下方站立着的墨色艳丽女子及一中衙役听不分明,外间簇拥着的众多百姓更是不得而知———正阳街头显妖异,京兆尹府审奇女,这可是出新戏,一折折起承转合,一趟趟恩怨情仇,究竟为何白日现女鬼,女鬼又脸生红莲,是为报冤是为报仇,何种纠葛动地惊天,引得上人熙熙下人攘攘,聚在京兆尹衙门这一亩三分地,还得听苦主一一道来,才可辨分明。

    屏风上花鸟鱼虫绣的精妙绝伦,与每个推远他们的谎言绣工针脚如出一辙,周琛透过屏风看她,是从未有过的模糊不清,突然就看懂了,她一直以来求的,何尝不是一个公道?

    “有何冤屈隐情,且细细道来,圣驾降临此地,必会为你做主。”京兆尹得了圣意,不再频频回身请旨,专心断案。

    “小女京城人氏,死的那年是十六岁,化作孤魂游荡人间已有三年,今日不敢面见圣上,唯恐邪祟惊扰圣驾,有碍圣体安康。”姜小意飘飘然下拜,真好似雏鸟敛翅,弱枝扶风,外间瞧热闹的百姓有一多半信了她非阳世中人的鬼话,也就是这湛湛青天,朗朗乾坤,又是邀朋结伴,互有依靠,才没吓死一个半个的。

    “此话可当真?”

    “若有半个字不属实情,小女子甘愿永生永世不得超生转世,受曝晒雨淋之苦,不得一刻安宁。”星宇用着姜小意的赌咒,软软糯糯地像揉出一屉子糯米食儿那样发着誓,作为董星宇,她很久没这样做过,很久没有发过誓。有一瞬间,她想起另一个人指着日头对她的承诺。

    正出神时,耳听得堂上老爷高声喝道:“堂下怨鬼,人间事人间断,阴间案阴间判,为何来此胡搅蛮缠?”

    “大人此言差矣,人鬼本是一体,鬼是蒙冤而化,地府难容,轮回之路不可踏。”姜小意期期艾艾,云笼雾罩的眼中终有泪珠凝成。

    “依你所言,你这冤屈在人间才可解?”

    “回老爷的话,正是如此。”红色血泪自那双琉璃美目中决堤而出,两道诉不尽冤情的蜿蜒长河,历经一生一世的奔劳,自美人面滑落,落在石板地上,竟泠然作响,在场人人听得分明,悚然心惊。有心软者,不觉跟着一道儿失声痛哭。

    小女子姜小意,原籍苏州,无父无母,被人贩子辗转变卖至京城,浮萍无根之人,命系在翻飞的马蹄子上头,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一入京城,落脚在凤仙楼,因姿色上佳,性情温和,于凤仙楼中待客不过月余便被送往京郊一处山中,本也是寻欢场所,小意并不觉得有何区别,日日笑魇如花,迎来送往。山中无规矩,无礼法,送进山的姑娘,助兴的玩意儿,性命便不再是性命,有不甘于花样儿平常的,折了腰断了胳膊,也是要奋力逢迎的。姜小意目光寒凉,嘴角挂上的笑意始终不减半分,混在未拭的血泪里,仍是无法撼动一颗浸淫官场,难除偏见的高堂太老爷的世故之心。

    “好个无廉耻的女子,你当身在何处,竟敢口出此等龌龊腌攒之语。”京兆尹大人一只令箭掷地有声,“左右,将这妖女就地杖责三十,且看她是人是鬼,若是真鬼便也罢了,若是活人,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

    “得令。”

    左右衙役呼啦啦围上,横眉竖目,将那女子以棍夹持,按倒在地,噼噼啪啪,棍棒相击之声不绝于耳,呼呼呵呵,势要将那娇娇女毙于棍下。

    “大人,打完了。”

    再看地上伏着的姜小意,扭扭捏捏撑起身,柳眉微蹙,秀目含嗔,轻笑道:“这等皮毛大老爷便觉得是肮脏之语,入不得耳了吗?”

    堂上老爷衙役皆是面面相觑,张口结舌。底下围观的百姓早就炸开了锅。

    “真是嘿,这般打法儿竟伤不了其分毫,平常的壮汉也只受的住十棍。”

    “那凤仙楼是什么地方,上回老赵家的小子偷摸进去瞧了一眼,回来人就傻了。”

    “什么凤仙楼,没听那位姑娘说,外面山中还有个更好的所在吗,又无人管束,更是神仙日子了。”

    “有钱有势的才是神仙日子,看那姑娘,不知受了多大的苦头,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来喊冤,咱们平民百姓,哪儿有说理的去处,不是实在无处出头,谁会来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来?”

    “听说鬼魂白日显形,是要灰飞烟灭的呀。”

    ……

    “小女子尸身被丢弃在城外河中,鱼虾有灵,知小女心有怨恨,未曾毁坏小女尸身半分,大老爷若是不信,可派人探查。”姜小意娉娉袅袅起势,缓缓撸起袖子,露出的两段藕臂本该无暇如玉,却生出绵延不绝的红莲花色,“我佛慈悲,容我孤魂于甘远寺座下修养三年,才得今日人前现行,老爷头顶青天,万望为小女做主。”

    “你可知害了你性命之人姓甚名谁?”京兆尹面色凝重,紧按惊堂木不发。

    “当朝太师严任重,私设勾栏,笼络朝臣家眷,引诱年少公子堕落,借机搜集各大臣府中秘辛,以其为把柄,结党营私,其心可诛。”姜小意一语言毕,四下皆惊。

    “大胆,你可知胡乱攀咬朝廷命官是何罪过?”

    “已死之人不在意罪名清名,我有位姐姐正是在那无名山中,为严太师打理大小事务,大老爷有疑,一查便知。”姜小意站起身来,敛衣整袖,不急不徐。

    “你道我京兆尹是无事衙门,你这女鬼,巧嘴利舌,好不老实,风月场上无真心,你这样出身之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又有几字为真?”京兆尹抚着下巴,脸上是排练多次的不屑一顾,也是外间百姓早见怪不怪的是非不分,颠倒黑白。

    官场之险恶是平常人无法可想的,古往今来,真心实意为无名之人正名的,又有几个?

    容九良,不论是否真的出现过这样一个人,戏台子上对其清官形象吹毛求疵,不遗余力的塑造,不乏言过其实之词,却是平头百姓们有口难言的朴素希翼,求不得真人,便只能向鬼神许愿。

    周琛极力忍耐着,他明知眼前所见皆是戏言,那位所谓的姜小意,更是疯癫。

    这样热闹的一出好戏,他全都看懂了。

    假扮姜小意,装神弄鬼,唱念做打,青天白日女鬼喊冤的蹊跷事,唬不过满腹圣贤的父母官,骗不了励精图治的当今圣上。

    可要是这扮假作怪之人是董星宇,难办的事也会变得好办。

    “准她所言。”圣口一开,君无戏言。“此事由京兆尹全权督办,事无巨细,必得一一查明。”

    “吾皇圣明。”外间百姓乌泱泱下拜,皆是信奉神明,敬畏神鬼的市井小人,都与这身世凄惨的孤魂野鬼有感同身受的共情。

    “大仇得报之日在望,小女可投胎转世,从新做人。吾去也。”姜小意仰天长笑,顷刻化作一团红雾炸开,烟消云散,空余满地红色莲花瓣。

    众人俯身下拜,再抬头见此奇景,更加肯定其所言非虚,自古怨鬼不见黄河不死心,没有心事未了,便撒手而去的道理,可着全天下的说书先生,无一人敢开此例。

    彻查严任重一事,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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