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章
夜色如水,月光如水,连带着人的心旌摇曳,周身好似悬浮无依。便是此时无风,若是有风吹来,身轻如燕,一飞便能扶摇直上九万里。
京兆尹衙门闹哄哄演了一天戏,到此刻为止,终于偃旗息鼓,算是尘埃落定。
星宇未梳未洗,未换衣衫,拉了一张长板凳,趴在了后院中央,活像一条耷拉着四条腿的大虫子。白猫盆盆在她垂下的手臂间来回游走,不叫不吵,星宇时不时抬手摸摸,并不睁眼。许是上过妆粉,许是月色清淡,她整个人都有些无依无靠似的苍白。
周琛站在院门口,默默看她。忽然想起多年前,被星宇背着上天飞了几回的经历。星宇那时的急性子未被打磨,见不得周琛慢条斯理,气定神闲的皇子气度。
“照你这么走法儿,咱俩这辈子出不了南山村。”周韫未反应过来,自己就趴在了她的背上,回过神来,已到了半空中。
不管星宇带他飞了几次,周琛永远不能像她一样自若,简直是把自己真当作了一只鸟儿,他记得自己当时兴奋异常,不住地问星宇要如何才能像她一样,练得如此了得的轻功。
她怎么回的?
“六殿下这话问的可真是教人为难。”她永远是披头散发,没个正经样子,脸上真有看不出真假的难色。
“如何为难,可是有法不外传的师门的规矩?”那时周琛也是欠的,明知她不着调的尿性已到无药可救的地步,被噎了无数回,硬是长不了记性。
星宇信手从满脑子不着四六的思绪里,拈个胡诌出来哄他,“话说上古时候,混沌初开,土地未实,无立足之地,人人皆是后背生翅,于云头上悬浮着过日子,却说这一日,本是一毛不生的下方之界,竟长出了天地初开的第一株草,可别小瞧了这区区一颗草芥,它可是下界终有立足之地的明证啊,众云中人纷纷抿翅低飞,落下云头,天上一刻,人间三月,到众人下得凡尘,果见下界万物生息,多姿多彩,不免便觉出漫天云霞的单调来,却因双翅之累,不得下地之法。”
“那可如何是好?”周杳奇心起,孩童似的瞪大了双眼,这般模样,如何引不出董星宇逗弄他的邪心来?
“有敞亮人儿啊,大喝一声老子早在云彩上睡腻味了,且待俺来试试地上的滋味儿。”星宇歪着嘴角,不怀好意地笑,“看那黑壮鸟人,使出一招千斤坠的独门绝学来,屏气凝神,气沉丹田,往下这么一使劲,欸,踩着地了。”星宇眼珠子一转,又道:“原是这位大哥体重翅短,吃的全长了肉没长两根毛,早托他不住了。”说罢,看着周琛一张俊脸上几乎立马就回过味儿来的恍然和羞愤,自己闪到一边搂着肩膀“吃吃”的乐。
周琛便追过去挠她,二人滚在一处,年轻的笑声飞上天际,年纪小就是好,没有美丑好恶,没有君臣之分,没有男女有别,两具一模一样的躯体像是墓前的魂灵那样没有区别。
上古时期的人不是龙形便是鸟身,上天入海,自在来去,动辄便是射日逐月的惊天之举,后来混沌落地,地上长出花草生灵,长出情丝欲念,龙人拔鳞,鸟人断翅,蒙眼蒙心地要去地上滚一遭,多少例受苦受难的前车之鉴,就是扭不回一颗颗要往南墙上撞的头颅。
云上水里太轻灵,情也轻,非要扎根进千重黄土黑土里,才挽得住两颗心如胶似漆。
“那现在云上水里还有神仙吗?”周柰星宇闹累了,并肩躺在草地上,两人具是一样的一身的草泥。
“有,差点儿就没有了。”星宇故作高深。
“怎么说?”
“到了地上的那些先头,在这世间活得久了,也活出些乏味来,可是说呢,来来去去就是些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来回倒腾,是不如云头上的日子自在,他们的寿命长得没有边界,可惜啊,断了的翅膀长不出新的,满天下的鸟儿杀绝了也找不到正好的配,这些长命百岁的祖宗,心里可不是滋味儿了,再看没有跟着一起跳下诛仙台的原先的同袍们还好好地挂在云头,高不可攀,便生出嫉妒之心来。”星宇信口往下接,想到什么都敢说,也不管有理无理,合不合辙。
“嫉妒?”
“人有三苦,放不下求不得,得难满,他们见当初没有跟着跳下诛仙台,如今好好地挂在云头上的那些原先的同袍们,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儿。”
“你又胡说,开始说是仙人,六根清净,何来的妒忌之心。”
“跟地上的泼皮无赖学坏了呗。”
“像本皇子跟你学到的一样?”
“殿下,长本事了啊,这话损的,星宇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是泼皮无赖了。”
多年前的欢声笑语如在前世一般久远。
多年后的星宇身着比夜色还要轻薄的衣衫,在月光中伸展四肢,周琛想到,若是此时伸手探她的后背,会不会真触到褪去双翼落下的瘢痕?
“戏演完了?”皇帝陛下在院门口站了这许久,终是没能等来已经习惯的“吾皇万岁”,不得已屈尊迈将过身前的门槛,走到星宇旁边,还给了天大的脸面亲自搬了凳子来座。
“收场了。”星宇一动不动,像是知道他今夜必定会来。
“全都演完了?以后都不演了?”
“是,不演了,累了。”盆盆毛茸茸的猫头窝在她手心里亲热地蹭痒,星宇糊了一脸油彩的面上显出几分轻淡的笑意来。
“今日在堂上挨的几板子原不是作假的吗?”皇帝试着重操旧时轻松的少年口气,只是心境再回不到少年人。
“是,就是有个衙役数数不利索,本来还可少挨几板子的。”星宇翻个面,仰躺在那张窄窄的长板凳上,动换下牵扯到背后的板子伤,很不顾形象的龇牙咧嘴了会儿。
“不过为着一个无名的女子,你便搭好大一出戏来糊弄朕,糊弄这天下人?”单单看这话语,似是在诘问,却看皇帝眼中,分明只有波澜不惊的平静。
“陛下错想了,微臣为的是陛下的江山安稳。”盆盆跳到她身上,打个呵欠趴着,星宇也跟着打了个呵欠。“梁太师独揽大权的时日久了,难免错了一个半个的心思,于他自身尚有补救之法,可对于陛下的宏图伟业终究是个阻碍。”
“这话真不像你会说的。”皇帝轻笑,求不得,放不下,人间二苦他尝了几年,他不敢去想拿几千年几万年体会这苦楚的先人们是何种感受,此刻他便觉得满足。董星宇好样的,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又一个假面具应付他,打发他,不只是畏惧和顾忌,周琛私心里帮她加了一味放不下的苦药在里头,他平生极少有身为人君的自满感,这次便算一回了。
“真是冤死我了,好容易当回忠臣没人待见。”星宇扯着嗓子,“自古直话傻人说,罢罢罢,为着吾皇万岁,千秋万代,且做一回傻子又何妨。”
“朕没工夫与你耍贫嘴。”皇帝竟有点无可奈何。
“那是,您以前就成天日理万机的,现在怕是日理万万机了。”星宇不掩饰语气中的试探,就像从方才起,她刻意放出的亲近,都是试探,试探是对着聪明人的,不是对着旧人,星宇相信,皇帝会明白。
“记得从前你似乎不喜欢猫猫狗狗。”皇帝不接话茬,转而抬手去抚摸窝在星宇臂弯中睡去的白猫。
“陛下与星宇从相识到如今,短短数年罢了,怎么就能全然知晓星宇的喜好厌恶?”星宇勾起嘴角,扯一个笑出来。
“从前你不会说这样的话,朕记得你总说看人要从眼睛看,与人相交靠真心换真心。”皇帝说完,想起什么似的错开眼不去看她“朕要知道,晚晚你的实话,你对朕的真心是否还做得数?”
星宇坐起身,把睡熟的盆盆从手臂上移到怀里,搂得更紧些“陛下多虑了,换了便是换了,不管星宇为之收获了何种,换出去的,变不了了。”
“好。”皇帝笑笑,苦涩爬满嘴角。“朕走了,差事你好好办。”
“遵旨。”星宇慢吞吞从板凳上挪下去,搂着盆盆下跪叩首。“恭送陛下。”
皇帝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不知道外间候着的是王福瑞还是张梁,星宇正起着身,打着膝头的灰。
“别瞎忙活了,没人了吧,水快烧好了。”红俏从里间出来,手里端着碗什么,“不知你从哪个相好的窑姐儿那里讨的这么件儿衣服,我瞧着都替你难受。”
“我哪儿有相好的,我相好的不是你吗?”星宇靠在红俏身上起腻,由她替自己先擦净身上的红莲花样的油彩。
“好香啊,什么油?”星宇吸着鼻子。
“芝麻油,擦完了架火上一烤,那叫一个喷香。”
“我这糙皮糙肉的,姑娘你怕是嚼不动。”
“我去给你弄水。”
“再等会儿。”星宇拉嘴俏,取了她手中帕子再抹了几把脸,“你先去歇着,一会儿我自己洗。”
“我明白了。”红俏环顾四周,点点头,自去里屋了。
星宇又去板凳上坐好,取过一旁石桌上的茶壶倒了两碗茶,这便道:“班兄,出来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