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董慎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长到如此年纪还是头回入得京兆尹衙门。
他虽衙役走偏门入后院,抬眼就看见星宇歪在墙角,怀里趴着只蓝眼睛的白猫。京兆尹的后院空旷,没有栽树,一人一猫为着躲凉,席地坐在上头屋檐角遮出的阴影里。
“爹。”星宇唤他,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抬了抬眼皮算作回应。
“人在哪儿?”董慎也不管她,先问正事儿。
“密室里锁着呢。”
“带路。”
“拉一把,腿麻了。”星宇就着董慎的搀扶站起身来,把盆盆往董慎手里一塞,在铺泄的阳光里伸起了懒腰,灰尘和猫毛随着呵欠的伸展飞舞。
董慎跟着星宇进密室,见里面光线昏暗,脚下草堆上扔着个五花大绑的人,他眯着眼瞧了会儿,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随即上前去拨开那人额前发,露出一张脏污却极为年轻的脸。
比现在的星宇更加年轻,比多年前死去的那个人更加年轻。
董慎更加肯定,正要开口,却见星宇自顾自转身出了密室,便只好跟在她后头。
外间阳光刺眼,董慎又眯起眼,“在哪儿抓到的人?”
“青罗巷。”
“凤驾入宫的必经之路?”
“正是。”盆盆在董慎怀中待的不舒服却又惧怕董慎气势不敢擅动,星宇看出猫儿瑟缩不安,伸手接过来自己抱着,一下一下地自猫额往下抚弄。
“你是怎么打算的?”董慎愣了半晌,还是决定先问过星宇的意见。
“父亲觉得呢?”
“非斩草除根不可除其后患。”经年的修身养性,并不是就磨没了董慎骨子里的狠烈,大丈夫当世,不可轻言仁义。
“有理。”盆盆正在换毛的时节,星宇呼噜下来一手的猫毛,考虑着要不要让红俏给搓个毛毡球来踢踢。
“你还是会放了他是不是?”董慎此刻的神情倒与当日在暗巷抓她的张梁有几分相似,是心有期盼的期盼落空。
“西北银家,与我有再造之恩。”星宇直视着父亲的双眼,这爷俩鲜少有不闹腾的时候,像今日这等对峙,二人相处多年,彼此间最是了解不过,无论对方出什么招式,都可立时想出化解之法。
“老子与你就没有再造之恩?”董慎暴喝一声,吓得盆盆从星宇肘中挣脱,在她臂上留下几道血道子后,三两下窜上了房顶,再不肯下来了。
星宇等着他爹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料到他爹耍泼皮无赖那一套。
“你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老子给你洗尿布,不爱吃饭老子扮土地爷爷哄,不喝药老子先喝三碗打样儿,巴心巴力十几年,到头来比不上劳什子银家。”董慎唾沫星子飞星宇一脸,“银家是管你吃喝是管你死活了,你给银家当儿去吧,老子不要了,谁爱要谁要。”
“我要。”院儿外传来一声应答,随后飘然而至的接下茬儿的便是班长生,“不要我要。”
“班兄,别闹。”星宇放柔了声音劝道。
“哦?班家小子?”董慎却来了兴致,也不再追究星宇放任大逆之徒的事情,细细打量着眼前倨傲无礼的年轻人。
“董侯爷认得在下?”班长生拢着手,梗着脖子,没有见礼的意思。
“长辈之事,小辈莫问。”董侯爷负手而立,沉声应道。
“董侯爷所言极是。”还是一副二五八万的样子,星宇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不好表露,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偏过头看向屋顶,寻着盆盆的踪迹。
“你方才所言是为何意,作得数吗?”董慎甚至面上带了点儿笑来,笑是笑了,却没法儿令人品出和蔼可亲来。
“自是作得数,不作数的废话说来做什么,没的白费口舌。。。。。。”
正在班长生觍着脸唾沫星子横飞地表决心的时候,毫无预兆般的,董侯爷突然发难,右手成拳,狭着阵阵劲风照着班长生的面门便去了,不偏不倚,说打左脸就不会往右脸上去,片刻前还不可一世的二世祖便捂了脸坐在地上,威风杀尽。
星宇早在她爹有所动作时忙就挑了个不碍事的站位,先见了董慎只带了六分力气的一拳,心中也跟着有了六分把握,再看班长生虽是死鸭子嘴硬,仍是乖乖受了一拳,就有了八九分的肯定——此一架是岔不起来了。
到底是当了她多年爹爹的人,最是知道她所思所想。
“班家小子,你记住了,这只是第一拳,往后还有,你可愿受着。”董慎揉着拳头,一脸得意之色毫不遮掩。
“董侯爷赏的,晚辈却之不恭。”班长生一边脸高,一边脸低,却妨碍不了他非要做个痞笑来。
“哈哈哈,李帮主教子之道,董某见识了。”说罢,董慎意味深长地朝星宇看了一眼,神色黯下去几分,星宇等着他交代自己什么,随即却见他爹也恢复成一脸痞笑,笑过了便摇摇头,“爹走了,好好照顾自己。”
“拿您慢点儿。”
“用不用我送你?”班长生上赶着讨了顿无影腿,便消停了,挪去星宇处偎着,同她一道儿目送董侯爷离去。
“你说,我真不用管他叫爹?”
“班大帮主,您就算做好事,没见我爹不待见您,您放过他,他也不难为您。”星宇笑道,也不急着推开搁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
“我这是哪辈子修来这么个老丈人,他要一直打我我也不还手?”
“若是危及性命,自然要抵挡一二。”星宇看似认真地建议道。
“您可真是我亲媳妇儿。”
“班兄后悔了?”星宇假意询问。
“不后悔。”班长生好不容易捡个宝贝,再不管是真是假,抱紧了就不撒手。
“嘶”星宇倒抽一口冷气,像是被碰到了痛处。
“怎么了,伤哪儿又是,我看看。”班长生再不同她讲虚礼,上手就扒领子,“这是箭伤?”
待探清伤势后,脸色就沉了下来,“三发连弩,是造器银家的箭头才能有这样的伤口,整整三箭,你竟避也不避?”
“避过了,没躲开而已。”
“哼。”班长生冷笑一声,却没有撒开她,“你一贱命换二位上人贵命,也是划来的买卖。”
“银家总归是朝廷下令剿灭的,上千族人的大家,一夕之间便倾覆无回转余地,多少人的命才换来个独种存活世上,我就是心肠再硬,也看不得他去送死。”星宇耐心解释着,听着声音薄凉,瞧着神情寡淡,分明却可体会到骨子里先天生就,无论后来经受何种境遇也降不下去的温度。
“跟我说这么多做什么?大老爷行事何须考虑我等死活?”班长生撇着嘴,似是颇为不屑。
“差不多得了啊。”星宇哭笑不得。
“董侯爷的话并不是全无道理,你当真一意孤行?”班长生稍稍摆正了态度,董慎的话岂止是有道理,董星宇带回这么个烫手山芋,藏在自家后院便也罢了,偏是藏在京兆尹的密室中,她一贯用兵用险,常有奇胜,可要是一个时运不济,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她真当皇帝陛下会一直对她,对董家用人不疑不成?那是董家对于大周朝江山有用的时候,万一哪一天没用了呢?
星宇听后只是不言,垂下眼睛看在地上,便是下了九马拉不回的决心。
班长生知道劝不回,叹道:“人说佛陀得道得受千刀万剐,我看您怕是快了,他日修成正果,白日升仙的时节,可不要丢下我等凡夫俗子才好。”
“天上冷冰冰的哪儿就好了,我可不去,我还要多活几年,看遍人间。”星宇笑道。
“要不说你没造化呢。”班长生道,“好,爷我吃点儿亏,就在你手里认栽吧。”
“班兄要陪我?”
“哟,才说的你是我媳妇,就忘了,牵牛花一样的记性。”说着装模作样地叹口气道,“离了我,你可怎么得了哦。”
“是不得了。”盆盆见形势好转,又跳回到星宇怀中。
班长生伸了手过去摸盆盆的头,随意说道:“你们衙门这两日倒是清闲。”
是,陈佑彬当街斩首后,起到了不小的威慑作用,这几日确实没什么人命官司,她这大老爷也不用时时坐堂断案。
“大大大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吴思芒一路磕磕绊绊的结巴着就冲过来了,星宇脸上好笑,却是将放松的心神提了起来。
“慢慢说来。”星宇不慌不忙地道,给班长生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心领神会地迈步往密室方向去。
“死了,死了,死了。”吴思芒面无人色,冷汗直流,让个结巴来报信可不是要了亲命嘛。
“谁死了?”星宇眼含冷意,较之吴思芒的话不成句,更显得稳当不过,她一字一顿,凑近了吴衙役,清晰无比地说道,“慢慢说,说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