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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有人欢喜有人忧

    两日后就是无遮大会的日子了,皇帝照旧准备在殿内诵经打坐,外面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也休想动摇他的决心。

    这时候小太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面条看起来很质朴,没有一点荤腥,汤上飘着两三样素材。

    面条是北方的面粉揉成的,北地吃面是较为简单的,开水一煮,面条搁进锅里煮透,出锅了浇点醋汁食盐,再不济切几瓣葱花一撒,一碗最适合糙汉子的面条就能上桌了。

    因为汤料基本等于无料,所以面就显得尤为重要,面太老下锅就散了,面太硬下锅煮不熟,太粗难以下咽,太细筷箸一夹就断,所以面师的手法一定要十分考究,面条入口除了爽滑还要嚼劲十足,这样一碗热面若是配上一小碟腌菜,再来二两小酒,三九天里还愁个甚?

    南方的面条就大大有别于北地,讲究以汤入面,油盐酱醋先下锅,把汤汁熬的浓香后面条再入锅,煮他个里外通透,用汤的香味浸过面味。一碗面上桌,夹起一条五味俱全,汤汁清淡如水,这才是一碗地道的南人素面。所以这样的面考验的是面师的调味跟火候,味道轻重一定要搭配好火候,不然到时候面不成面,汤不成汤。

    宫廷的厨子手艺自然是相当老练的,糅合了南北两地的妙法,一碗素面烧的有滋有味。

    老皇帝虽然标榜清苦,但是好坏还是吃的出来的,若是市井之徒做的面,以他多年被养叼的舌头怕也是难以下咽的。

    他吃的很慢,每跟面条挑在嘴里都细之又细的咀嚼,好充分吸收面里的养分,然后顺着喉咙慢慢下咽,一碗面吃了近一刻钟,汤都快凉了,感觉有七八分饱,才放下碗筷。

    小太监机灵的上前递给一盏漱口水,收好碗筷出门,准备给皇帝沐浴更衣。

    皇帝是不近女色的,拜了佛祖之后更是如此,里里外外把宫女全换成了太监,虽然太监也是蹲着撒尿的,好歹不是女人。

    一番梳洗后,焚起香炉。

    就这么静静坐在蒲团上,合上眼皮开始诵经,一下一下十分有节律的敲着木鱼。

    肃穆又玄奥的佛音响起,“若能舍离有为过,则离憍慢及放逸;若离憍慢及放逸,则能兼利一切众。若能兼利一切众,则处生死无疲厌;若处生死无疲厌,则能勇健无能胜。若能勇健无能胜,则能发起大神通;若能发起大神通,则知一切众生行....”

    “滴答,滴答”,外面想起了不合时宜的声音。

    皇帝皱起眉头,这稀稀疏疏的响动搅的他经不入心,于是不悦的起身到殿外看看。

    原来外面下起了雨,这细雨本该是轻灵的东西,滴打在房檐上的琉璃瓦上却发出太过清脆的声响,扰了他的清静。

    皇帝掐指计算,这日子是他亲自选定的,本该是吉祥如意的大好日子。夜里应该是星斗璀璨,万物寂籁,现在天公竟如此不作美。

    仰首望去,云泥深沉,雨势却如此绵绵,十之八九是连阴雨。

    皇帝的脸色变的很难看,雨水一滴滴落在屋瓦上,响在他心头,有种拆了这大殿的冲动,好半响压下胸中火气,怏怏不悦转身回去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

    郭府里就有两人十分欢喜,一个陶承,一个沈平安。

    平安笑容满面,伫在阑干前凝望春雨,笑道:“今年的雨水来的好啊,连阴雨水降,收成一定好。”

    陶承倚这柱台笑道:“我更喜的是天子现在处境堪忧了。”

    平安疑惑的看向陶承,不明问道:“什么意思?”

    陶承回屋,倒下一杯热茶,端起茶杯,缓缓道:“大后日就是皇帝开无遮大会,舍身入寺的日子,看情形这绵绵阴雨没个三五天是停不了的。”

    吹开香缭茶雾,茗上一小口,回味悠长,暖人心扉,又道:“无遮,无遮,我倒向看看他到时候是遮也不遮。”

    平安恍然大悟,笑道:“确实,不过听郭大哥讲我们大可不去的,那我们去还是不去?”

    陶承给平安也倒下一杯热茶递过去,道:“去!当然要去,为什么不去,我还想看看弥生大师到底在搞什么鬼。”

    ——

    羊侃站在城墙上,视线透过雨幕眺望远方的宫群。那里曾是血与荣耀并存的地方,现在只不过变成了坐大些的庙宇。

    尽管他已年过五旬,鬓发白了大半,长年的征战令他伤痕累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经年累月败损。他的眼睛还是很亮,瞳孔里仿佛燃烧这熊熊炬火,只有看到这样的炙热才能笃信他依旧是那么勇力无双的铁血大将。

    可他真的老了,十年前像这样的细雨,他能面不红气不喘站在里面打好几个时辰的拳,而现在的他感觉自己血液越来越冰冷,躯干里力量无时不刻在流失,若是遇上个风吹雨打,天寒地冻之类的节气,他渐渐萎缩的肌肉也会疼痛,痛的他半边身子都麻木。

    他是这皇城的守护神,不管他这不这样想,至少在军士们心里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是不能喊疼的,再苦再疼,贴几剂狗皮膏药,咬咬牙关也就过去了。

    可今夜的雨水格外的冰凉,打在他的身上好像利剑刺过胸膛,扎在他的心头,生疼生疼的。

    他不由的打了一个哆嗦,身边一将心里一突,毫不犹豫脱下外衫披在披在他的身上,他没有拒绝,还是立在那里。

    羊侃是个容易惹人非议的人,军中有多少敬佩他的人,朝中就有多少鄙夷他的人。

    原因无他,他本是北魏的大将,如今却成了梁国的大将。

    北魏的人叫他吴贼,说他饱受朝廷的恩宠却叛出了朝廷,背叛了曾经的袍泽,投向敌国的怀抱。

    梁国的大臣叫他北虏,说他胡虏不可教化,南归故地还是改不了一身胡气,姬妾成群,穷极奢靡。

    他的父亲最大心愿便是南归,这也是他的心愿,何况他本就是南人,南归故土,有什么错?

    至于梁国臣子怎么看他,他是不会在意的,也不能在意,他自信他的忠诚经得起岁月的考验。

    那次,陛下不知是考校他还是折辱他,在群臣面前让他展示武力,他以强横的武功吓掉满堂文武的下巴,围观的人们甚至踩折了一颗大树,这树后也被人称之为折树槊。

    他狠狠抽打了所有想看他笑话人的面皮。

    那次,他同陈庆之北伐,战功赫赫,斩杀陈称、吴满等人,从此郡内再也无人反叛。

    他又狠狠抽了所有质疑他忠诚人的面皮。

    太多的那次铸就了他如今的威名。

    他精通音律,名曲古调信手拈来,如此高洁之人又岂会在那区区金银?

    不过掩人口舌罢了。

    一个太过高洁的人总是不讨人喜的,何况,他军中的弟兄们也需要这些金银养家糊口,那些战死的袍泽,他们家里的孤寡老弱更需要这些金银才不至饿死。

    这些银钱他无愧于心。

    羊躭,他的大儿子。

    此时手持一柄雨伞来到他的身旁,他撑开雨伞想为父亲遮挡一些风雨,羊侃一把甩开雨伞,冷声道:“你做什么!”

    羊躭合上雨伞,微微垂首道:“父亲,风雨甚凉,不如回屋歇息一下。”

    羊侃看着他,眼底浮现出浓浓的悲凉,撇过头不去看他,冷道:“我说过多少次了,在军中别叫我父亲。”

    羊躭心中一痛,还是恭敬道:“对不起,将军,风雨甚凉,末将请求将军回屋歇息一下。”

    雨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衫,额前的细雨打在他坚毅的面庞上顺着脖颈窜进了他的胸膛,浇的他有些愈发忧伤,他的口气也低了下来:“廉颇六十,尚有余勇。本将沙场厮杀多年,自问不逊于廉颇,小小风雨又算的了什么。”

    羊躭沉声道:“可若是风雨不停,积水为患,介时堤坝倾塌,滚滚洪流而至,又该如何是好。”

    羊侃忽然喝到:“住口!堤坝岂是说毁就能毁的,休再胡言。”

    羊躭这次没有回避父亲的目光,平静的对视他的眼睛,半晌才道:“但愿如此。”

    羊侃这一刻笑了起来,蓦然间觉得儿子长大了,出乎意料的没有呵责他,拍拍他肩膀道:“天,塌不了,地,也陷不下,小小风雨罢了。”

    还有一句留在心里——至少我还活着的时候。

    羊侃解下腰间的宝剑,堵在羊躭怀中,在他惊讶,激动的目光中,问道:“甲士挑衙了吗?”

    羊躭颤抖着把宝剑捧在怀中,强忍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声音微颤道:“五百精锐,整装待发,父亲无忧。”

    羊侃叹道:“我忧的就是五百甲士,可惜你二叔迟迟不肯归来,不然他一人就足以抵三百甲士。”

    羊躭劝慰道:“父亲不必担忧,我相信二叔迟早会回来的,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

    羊侃又望向远方皇城,那里灯火依稀,道:“陛下心意已决,吾等只能奉命,大后天你们一路随行保护陛下,你虽第一次领兵,可若是出了差错,一样提头来见。”

    羊躭紧紧攥住剑身,斩钉截铁道:“末将定效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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