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城内（中）
三月的这天天气很好，也算不上多么特别的好，总之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的好。最是一年春好处，此时的春日较起往后来又别有一番滋味——刚褪去料峭的寒意，迎来的却是无尽的希望。
三界中人族尤其爱，无数文人墨客都为此留下诗句
天朗气清，惠风和煦，头顶上满眼无暇而澄澈的湛蓝，而微风吹开河面上碧绿的凝波，他们的船就沿着划开的轨迹一路缓慢向前行驶。
李西昂躺在乌篷船头，面上盖了一块游月一不知从哪儿摘来的荷叶，伴随着一点困意，在柔软的春风中打了个盹儿。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游月叽叽喳喳的声音，“少爷……你瞧李香……哈哈哈……”
期间夹杂着公子时不时短促而耐心的回应，要他说游月这烦人精一半时间以上说的都是些废话胡话，就是干脆别理嘛。公子实在是太温柔了些。
无数细微而甜蜜的颗粒因子顺着皮肤表面进入他的感知神经，渗透到他的骨头里，他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全身却都因此感到舒适的酥软，这真是环境造成的影响吗？
但他的身体实在是太放松了，叫他舍不得起身去打破这美好的时刻。
那么就暂且让它去吧。
——啊，春风好暖，空气好香。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慢慢好转，就连公子那无人能触碰到凝结如寒冰的内心都好像在这四月的春风里给吹得融化了。那融化流下的雪水缓缓交汇进这条几乎望不到头的望江河，然后夹杂着无限生机的春意，随着河水不断向前流去。
他觉得未来似乎是很可期的，曾经以为会永远寂寞冷清的命运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也被改变了，他觉得这很好，即使那人是个相当不靠谱的。
忽然又想到什么下辈子，他似乎一直都说着下辈子还要做公子的书童，公子这样冰冷寂寥，一定要再陪着他久一些，好让他不再那么孤独了。
现在这样的想法似乎很少在他的脑中时时出现了，只有偶尔午夜梦回，他醒来时流着惫，后知后觉地想，那样也未免太可怜了。
他仍要做公子的书童，下辈子，下下辈子。
可是他不要那么自私而悲悯地独占着他，他应该走出这片冰冷的荒地，并且值得更多更好的爱。
他微微睁开眼睛，隔着刚醒来视线中一片雾蒙蒙的灰，隐约看见船头那两个对坐的身影。
即使并不清晰，但远远望着也觉得有些欣慰，忽然嘴角扬起了一抹自己也未发觉的笑意。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公子的温度忽然变暖了，不是冰冷疏离的温柔，而是真正的感到快乐了。
他自己不知道，可是李西昂是知道的，这世上没有谁能比他更懂得公子，就连公子自己也不能。
下辈子也做公子的书童。
但不要公子那么寂寥了。
下辈子公子一定要变得更幸福，拥有更多的爱：不单单是主仆两人互相取暖，他也可以有别的爱意，例如……
唉，他想的会不会多了些？不说了，管她干嘛。
浅绿罗裙的少女那边还在嚷嚷着：“少爷你瞧李香这头猪，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
他心道我可听见了，你平日里睡懒觉不比我多多了么？
然而他也懒得开口反驳，他作为成熟男人向来不爱与游月这般小肚鸡肠的女子计较。
不知是不是撞上哪块暗礁，船舱忽然一晃，公子忍不住出声道：“小心……”
过了半晌，这才传来游月惊魂未定的声音：“谢，谢谢少爷……”
李西昂皱眉揉了揉后脑勺，方才一不小心磕到哪儿了，好痛……
突然的沉默是什么原因，是公子伸手拉了她一把么？
那么游月到底有没有掉进河里？
他和游月天天吵，日日吵，恨不得将生命中所有闲下来无所事事的时间都拿来吹水扯皮，她觉得自己只要完成这次任务回去就
虽然倒是蛮乐意看游月掉进河里，但他实在是再也没有精力去查证了，因为他已经全然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香很香，说来奇怪，即使是在这摇椅晃的河上行船上，他竟觉得比从前任何一夜睡得还要好。
时间缓慢倒流，他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梦里，回到了最初呱呱坠地时婴儿的襁褓中，被无限的爱意与温柔轻轻椅着，即使他从没真体会过。
梦里也是这样好的春日，下辈子，下辈子……
娃娃脸少年的眉头总是看起来苦大仇深地皱起，此刻却终于自然地舒展开了。
到底有没有下辈子呢？
轮回、转世……此类东西到底是今生留有遗憾者悲惨希望的寄托，还是来世幸福的延续？
或许一睁眼就是下辈子了，只是他自己从未发现，就继续以这样陌生而熟悉的身份生活下去，实际上却已经是很多辈子以后了。
水面上不远处保持着一定距离缓缓前行的巨大游轮上，尉雪靖和尉昊扬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顶层的甲板上，靠在围栏边上欣赏着这初春的景色。
天空像一片平滑的明镜，湛蓝得让人不忍去用力凝视，有三两支桃花从垂柳的缝隙里抽出条来，淡粉色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看起来很是充满春意的颜色。
尉雪靖一边和尉昊扬说着什么，眼神却无意识地频频往那小而破旧的乌篷船上瞟。
白衣胜雪的公子侧身背过身边的绿衣少女去，长长的睫毛低垂，盖住下方偶然露出的一个浅而淡的笑容，他以为这笑容不至于被任何人察觉，然而却看在了另一个人的眼中。
尉昊扬等了半晌没等到她的回复，有些不耐地提高音量重复道，“父皇总是向我引见的那个什么陈尚书之女，你们认识么？”
“抱歉……”她这才回神，思索一番道，“曾经见过几面，陈家千金温婉大方，是很好的人选。”
“……”
不知他忽然想到什么，自觉无趣地闭上了嘴。
他们都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未来浑然不知，丝毫没想过命运的巨变已经悄然到来，却只是如往常一样，在这漫长而乏味的水路上，寻着乐子，打发时间。
这一日在当时来看，也只是普通的一天而已。
误入仙境的爱丽丝，不，误入狼窝的徐帽李媛归石化道：“你，你继续吹……”
类人猿幽幽道：“你觉得我吹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滋滋呜呜，怪难听的。
“挺，挺好的……”
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李媛归仍能感受到类人猿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将还残留着满嘴口水的萨克斯往课桌上一放：“你叫什么名字？”
李媛归被他吓得腿都软了，老老实实交代：“李媛归。”
类人猿说：“很好，以后你每个礼拜五下午都来听我吹萨克斯。”
不是可以，不是欢迎，是“都来”，他自作主张地替李媛归决定了以后每个周五下午的安排，并且还非常慷慨，好像让她听他吹萨克斯是她的荣幸似的。
这时李媛归忽然想起了江亭亭曾经和她提到过楼下那个吹萨克斯的神经病，不由得扼腕叹息：
看来吹萨克斯的好像精神都似乎有些问题……
类人猿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她的回应，忽然有些不满地提高音量，用手中的萨克斯敲了敲课桌，发出“咚咚”的声音。
“怎么样？”他给出了最后通牒。
这哪是询问啊，这根本是索命嘛……
李媛归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他手中那把巨大无比的萨克斯，生怕下一秒钟它敲的就不是课桌而是自己的头。
为了避免神圣的教室成为案发现场，为了避免纯洁的乐器变成杀人凶器，李媛归哆哆嗦嗦回答：“好……”
从此以后，三好学生李媛归的每个周五下午都从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中抽身出来，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艺术事业的怀抱。
“我跟你说，我们家楼下最近有个神经病，老大白天的拉萨克斯，滋滋呜呜的，烦死个人。”
“啊，”李媛归正低头写作业，闻言赞同道，“是挺烦的，神经病抓到没？”
江亭亭瞪她一眼：“不是真神经病啦Ｃ像是咱们同校的，艺术生，叫什么来着……言维，对，言维，这名字还挺好听的，可惜精神不怎么正常。”
“你知道吗，言维，就是那个言维，在市萨克斯比赛里拿了一等奖！”
李媛归点头，她这人在学习黄金期的高中三年记性一向很好，只可惜后来就越发不行了。
“记得，神经病嘛，你说过。”
江亭亭瞪她：“什么神经病！人这是艺术家，大才子！”
李媛归想到那个折腾自己半学期的类人猿，不由得忿从心起：“不是神经病么？”
“才不是呢！”江亭亭老脸一红，嗫嚅道，“因为为校争光，人还上了学校光荣榜通报表扬呢……我趁学生干事不注意偷偷把他的照片撕下来了。”
从来没做过这等缺德事的三好学生李媛归大惊失色：“这不是违纪的吗？！”
江亭亭嗔她一眼：“别的女生都这么干，据说我这张是本月重新换上的第三十八张了……”然后双手环胸露出一副过分幸福的恶心表情。
李媛归：……
“让我看看。”
她倒是要看看这个靠吹萨克斯由神经病摇身一变成为艺术家的言维是什么狠角色！
江亭亭献宝似的小心翼翼从笔记本的夹层里掏了半天，一边向她解释：“这样才能保证照片不弄皱。”惹得李媛归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江亭亭是这么爱惜东西的人么？
她平时里连毛爷爷都未必有这么宝贝！
等到江亭亭终于隆重地将她的心肝宝贝放在李媛归的面前，李媛归诽腹着低头定睛一看，忽然感到全身如石化一样僵硬。
一道天雷从她的头顶缓缓劈下。
照片上那个连下巴都看不见，整个脑袋被迪克牛仔款羊毛卷给捂得严严实实的人，不就是每每按时出现折磨了她半个学期的周五天使吗？！
江亭亭口中那个一中少女的梦，大艺术家言维——居然是那个神经兮兮的类人猿？！
“怎么样？”江亭亭充满期待地询问，“很帅吧？”
青春期的少女对于自己欣赏的对象总是希望得到朋友的认可的，李媛归一口唾沫卡在喉咙里半天，出于对这段宝贵友情的珍视，颇为艰难地没有发出绝望的哀嚎。
李媛归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开口：“不觉得他头发有些长吗？”
江亭亭断然否认：“哪有！人这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