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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演阵

    又是一天。刘洪起跨进厅堂,冲刘国能道:“大哥在屋里弄啥哩”。刘国能一只胳膊支着扶手,歪着身子靠在那只扶手上,坐得如同画中的太祖,正在发呆,见刘洪起来了,刘国能道:“先生坐。先生想吃甚,给你留着火哩,咋还是这身灰不出出的衫子,天凉了,当心冒了汗。俄送先生的那件紫不溜的锻子,先生咋不穿?”。刘洪起冲刘国能摆了摆手,又拱了拱手,便坐下了。刘国能道:“是嫌那件衫子是敛摸来的?那是俄叫人连夜缝的”。刘洪起心道,就算衣服不是抢来的,料子呢?再说他也无心把自已捣饬地驴屎蛋子似的,在小事上他也不愿罗索。所以刘国能的一片心意,遭遇了刘洪起三个方面的抵制,一是嫌来路不正,二是不喜欢穿新衣裳,三是不愿琐碎。

    刘国能的一片心意,只换来摇手与摇头,刘国能却并不以为意,心道这才是做大事的。刘国能道:“前年在山西,得了面镜子,不是铜的,光不粘粘地,不知是甚做的,人在里头足可乱真,听说是打西夷传来的,一时送与先生”。刘洪起道:“我还敢照镜子,我这有一托,没一托,也不知是在做梦,还是发癔症,心里搁搁兑兑地不利亮”。刘国能关切道:“先生心里有甚磨转不开?因甚挑自家的皮钱?”。挑皮钱就是分辨伪钞,挑自家的皮钱就是自我检讨。

    刘洪起内心矛盾,对方是个贼,自已为什么要帮他?这种矛盾在历史上并不鲜见,就象陈宫明知道吕布不是东西,为个么要帮他?只因庄士在前世是个宅男,寂寞得太久,一肚子才华,不说没人用,连个倾听者也没有,所以这些天来,他对刘国能说的太多了,心里便搁搁兑兑地不利亮起来,内心矛盾。刘洪起的所谓有一托,没一托,指做事前后矛盾,他当刘国能面传授机宜,但回去就骂刘国能,说话做事有一托没一托。

    这时,刘国能道:“是嫌俄这里瓮骚烂臭,嫌俄是野台班子,浑腔腔!烟不出火不进认死理。俄问你,那狐气你可闻过?问你哩,瞅着个门搭吊看呆!”。刘洪起只得由门鼻子上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刘国能道:“那狐气可是股麝香味?”。刘洪起闻言,想了一想,笑了。刘国能也笑了,道:“俄们如今是狐气,待成了事便是麝香,成王败寇,永世千年也是这个理,这点道理你都磨转不开?”。

    刘洪起笑道:“大哥的麝香与狐气之论,堪比《皇帝的新衣》”。“甚?”。刘洪起道:“叫个《麝香与狐臭》,皇上有狐臭,大家都说那是麝香味,百姓得了麝香,大家都说那是狐臭”。刘国能闻言,想了想,不觉大笑。

    二人又胡乱聊了一会,刘国能道:“翻腾了这些年才遇着先生。先生大才,在俄这里屈奉了。先生说的都是关紧话,那跟据地一事,这几日俄又想了想,越想,越觉摸是实理,就如先生说的,在自家地面上干仗,至少不会摸迷路。好!伏牛山,得一个空儿跑跑”。刘洪起闻言,谦虚了几句。

    刘国能道:“贤弟,这结拜之事,俄是个极肯相与人的性子,莫非贤弟嫌愚兄是贼?”。刘洪起回道:“拜把子,换贴,先前还有些亲厚,末了没有不弄淡了的,弟以为,既是亲厚,何用结拜?正因其不亲厚,方欲以结拜亲厚起来,在神前咒几个誓便亲厚了?后世有个叫蒋介石的,最肯和人换贴,他和谁换贴便对付谁。结拜是粗坯最肯做的事,似大哥这般读书人是以义理求同道。平白说这些没趣,惹得大哥心里怪”。这一番话下来,刘国能果然面色微红。

    刘国能压下不快,道:“俄心心念念要将这个营生做好,每天累得脖儿伸多长,就是装了这些年的鳖,也没见爬到河沿上。受官兵追撵,狼狈之处不知凡几,也就罢了,可营头做得还不及老童生黄虎,更不如粗晓文墨的高迎祥,俄的书是白念了,俄心里焦”。刘洪起接口道:“是,如何做大做强,需好生议议”。黄虎就是张献忠,他读书未成,当了贼头后一向自称山人,弄得很搞笑。

    院外传来鹅的悲鸣,却是一笼鹅正被灸烤,鹅在饥渴之下只得伸头去饮一旁的酱油汤,这样便把佐料吸入腹中。刘洪起不知道外面正在炮烙生灵,依然在喝刘国能的酱油汤。刘国能道:“那些瞎包货还以为,白胡子一尺长才有学问,那些老天扒地滴瘸儿宝贝中个甚用,听先生言说,心里美气!俗话说多用兵不如巧用计,可这几天先生之说并非计谋,叫个甚秧秧,俄也说不上来,只晓得先生的学问端得要紧”。刘洪起道:“叫战略,用计不过是战术”。刘国能问哪两个字?刘洪起道,韬略的略。

    刘国能想了想,点了点头,道:“管它叫个甚,拔出脓来方是好膏药”,正待言说,忽见中军刘国安兴冲冲地进来,置刘国能如无物,只向刘洪起施了一礼。刘国能不悦道,老二,如此唐突!刘国安从怀中摸出一物,只听叭地一声,一枚小小的火苗,呈现在一个小小的铁匣子上。接着又是叭地一声,火苗不见了,铁匣子上似乎多了个盖子。刘国安喜道,先生制得好物什。刘国能立即被吸引,他将打火机接在手中,依着刘国安的指点,叭叭几声,时尔点火,时尔灭火,不住点头,道好物件好物件。刘洪起在一旁笑道:“不值什么,不过将猛火油与燧石往一块凑了凑”。刘国能文拽道,先生何奈自谦太过。

    刘洪起问道,猛火油在延长一带,可叫石油?这算是问到人了,因为刘国能是延安人。刘国能道:“正是,清涧有座石油寺,前几年,赵四在寺中点灯抄写,旁人诬他造兵书,他便反了,号点灯子,拱起了几万人,做得好大声势,却被曹文诏破了”。

    刘国安下去后,刘国能道,先生之意,莫非欲制燧发铳?见刘洪起点了点头,刘国能道:“燧发铳时常点不着,不及火线铳多矣”。刘洪起道:“学生的意思,燧发比起火绳,战阵之中不见优长,然则日常防身,燧发却优于火绳,譬如,大哥身后站着两个持火绳铳的亲兵,火绳不宜常年累月燃着,若是刺客来了再点火线,岂不误事?若是燧发,则不必虚燃火线,随手打放”。刘国能道:“先生之意,燧发能省些火线?”。刘洪起道:“火线总是虚燃,多有不便,譬如行路之时,由此到京师需一个月,火线岂不要虚燃一个月?若是铳上不燃火线,路途之中忽遇强寇,又要误事”。

    刘国能点了点头,道,先生高论。心中却道,虽是高论,于战阵却无实益,火器营岂需天天都燃火线,只需临阵点燃火线即可。刘洪起心道,我岂能给你这个贼头实用的东西,叫你祸乱天下。

    下午时分,辕门,几个步卒匆忙搬开拒马。拒马旁停着一辆大车,有人正给车轴上油,一旁是几口大锅,大锅旁堆了小山一样高的面团,伙夫们执着碗,往面团上一挖,再往篦子上一扣,一个硕大的馒头便扣在了篦子上。不多时,数十骑簇拥着刘国能出了镇子,当刘洪起路过那辆大车时,闻到一股香油味,这个时代的润滑油就是香油。刘国能由辕门前一闪而过,却不知在俯地的步卒当中,有人在心里骂了一句贼种羔子。

    镇外列了军阵,骑兵在前,步卒在后。流贼的精兵全是骑兵,几年来,官军一再剿杀掉的多是流贼的步卒,而流贼的骑兵则保存了有生力量。这时,军阵脚下是被踏平的庄稼,刘洪起心中骂道,你它娘的就是不帮着割大秋,也不能这么作践,贼果然是贼。刘洪起下意识地举目四望,已有点志不在此。

    随着一阵琐呐声,第一排骑队纵马前冲,接着又是一阵琐呐声,盾牌手执盾向前,接替了第一排骑队的位置,随着琐呐不断变换腔调,阵列时而前进,进而后退,时而变阵。眼前虽然只有数百人,但这么快就训练出一支能识别军号的队伍,也不简单。实际也简单,无非是鬼头刀加军棍的功劳。刘国能看着刘洪起,道,“先生说的军号与旗语果然好使,往时,俄们鸣金吹号不过一进一退两层意思,如今演化出十几层意思,得了先生的济。先生这许多好手段,未被官儿请去作幕,义军幸甚。先生肚里是有经济的”。

    刘洪起道:“大哥错赞,不敢当得很,我连个生员都不是,去做幕,谁人承领,便是有人瞎了眼请我,我这性子,满嘴胡柴,末了也是一顿板子革出去”。刘国能道:“衙门里许多可厌情状,先生这性子,必是耐不得的”。刘洪起道:“正是,光是一个门包,我便要踹人,我岂是那老成练达的”。

    试过了军号,又开始试旗语。掌旗官爬上麦穰垛,他一手执红旗,一手执黑旗,他将红旗举起,黑旗平端,骑兵立时变做两队,向左右斜冲出去,步卒则挺着长枪前冲,不一会,骑兵由步卒后方兜了一个圈子绕了回来,掌旗官再将两旗平端,骑兵便有些乱了,有的打马朝北,有的打马朝南,乱作一团。刘国能见状骂道:“通是些猪娃子,慈不掌兵,若是八大王,非剁下一碗手指”。八大王便是屠夫张献忠。刘洪起圆场道,大哥急了点,方才三天,练得已然不差,今天便到这,且回去宽坐片刻。

    刘国能忽地一拳擂在刘洪起肩上,叫道,四弟,帮凑着俄拭剑天下!刘洪起笑道,四弟是赵子龙,我当不起。刘国能笑骂道:“好不识人敬,赵子龙姓赵不姓刘,你我才是昭烈皇帝一脉!”。

    片刻后,人去场空,又过了半个时辰,演阵场上换了一批踩高跷的,几十个汉子踩着半人高的高翘,拿着棍子对刺对扫,不时有人摔倒,当一个汉子再次摔倒后,头领走到他跟前,道:“迷三倒四地,你不成,接茬做步卒”。汉子分辩道:“俺倒了三回,有一回是旁人将俺带倒的”。头领并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头领身后的兵卒喝道:“快些,还不动星,死眼珠子,等着在恁脸上打了个响瓜儿?”。那汉子坐在地上,只得伸手去解去腿上的高翘,这意味着他做不成骑兵了,晋级失败,也意味着他在战乱中活下来的机率大减。

    当刘洪起回到马夫营的那处院落时,孙二迎了上来,指着磨盘上的包袱,道:“先生出门不多时,掌盘子着人送来的,说是无以奉敬,穷秀才人情,将就收了吧,少伸微忱”,这些话有些文拽,也只有孙二能转述好。刘洪起上前拎了一下,甚是沉重,约有二百两。刘洪起放下包袱,不再理会,他随意环顾,只见驴三正蹲在院中剥蒜,他道:“磨叽啥,也会做个活”。说罢上前,往蒜瓣上跺了两脚,然后伏身一吹,蒜皮缤纷,露出光洁的蒜肉”。驴三仰视着刘洪起,哼道:这也要管?刘洪起道:“有朝一日,天下事我无所不管”,又道:“中国人是要管的”。

    孙二在身后道:“哪里不能屙,屙泡屎非上秫秫棵里,咋去了这许久?”。刘洪起转身一瞧,见歪嘴进来了,歪嘴道:“给张队爷挑了一大缸水,把俺累毁了”。孙二道:“胡吣,张队爷手下几百口子,挑水轮得到你?”。歪嘴不言声,走到马槽前,默默操起棍子,乱搅起来,孙二却是不敢再问了。

    夜,一只孤雁忽地嘎嘎地掠过夜空,坐在磨盘上的刘洪起倏地一惊,他放下心思,耳边传来南墙根下老马夫的胡诌:王小救了龙王的命,龙王便将龙女许给王小,龙女在家做饭,缝补,养鸡,喂猪——”,刘洪起听了几句,微微一笑,起身回屋。没有细节的玩意,老农一天诌八个,在后世往往被冠以美丽的三字,美丽的传说。

    “我是在梦中,还是在传说中”,朦胧中,刘洪起在床上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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