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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走了

    寒冻镇街上,每隔数十步便是一支木架,木架上放着碗,粗大的灯芯在油碗里燃出不甚明亮的火花,持枪挎弓的兵士在街上来回巡行。镇外还有一圈木栅栏,木栅栏后是数百顶营帐,这些营帐将寒冻镇围在中心。在通往镇子的道路上,夜晚皆有伏路军士和绊马索,此时,他们正在黑暗里忍受着秋夜的露水。镇子东边是一方池塘,里边种着莲藕,当地人叫莲菜,池塘往东,汝河波光在月色下模仿着星空。

    汝阳府二百里的村落走避一空,未及走避的人便暴尸原野,在这个八月的夜晚,只有秋虫不惧贼盗,仍在单调地鸣唱,还有那茂盛的庄稼,静静地伫立着,候着主人的收割。一个月前,流贼能将灾祸带到这里,村庄顿入地狱,流贼将婴儿挑在枪尖上,赌孕妇生男生女,然后剖开肚子验证,还剖开人的胸膛当作马槽。镇子西边一片树林是墓场,大点的坟头都被刨开,墓都是砖墓,墓室是一个个砖砌的穹顶,如今,穹顶上豁着大洞,往下是敞口的棺材,以及可怕的尸骸。流贼在汝阳府定居了一个月,这使得他们有工夫去找死人的麻烦。

    刘国能居住的大宅门口,燃着十几支火把,一杆大秤被架到三角脚上,一个头目坐在一人高的凳子上,一手拨秤砣,一手执毛笔,旁边一个小兵,将帐册高高举过头顶。大秤周围聚拢着数十个兵卒,以及许多柳条筐,筐里有铜钱,更多的则是粮食。大门后的角落里,有一只装满草的粪箕子,草早已枯黄,却不知枯黄于何时,也不知割草人身在何处。

    大宅的回廊下挂着空空的八哥架,几杆修竹后是书房,书房有一孔六角形的雅致窗扇,昏暗的烛火以及喁喁细语由窗扇中传出,刘国能与刘国安正在密语。“这是生了二心啦。白豆腐能说出血,驴头上能说出角,黄豆粒粒黄,人心不一样,只怕是官府的人,跑这厢来吃了砒霜药老虎。专意破败咱,只怕如今惯就了他的性儿,往后罩不住他。他娘的棒槌,前日格,直呼大哥名号,说虼蚤还能咬大哥一口,他在大哥面前,连虼蚤也不如,又说大哥日逐地杀人剐人”。

    “就这些?晓得了,他就是这个性儿”,刘国能打断道,又道:“他心机不深,不会曲里拐弯,你莫要给俄拨弄出事来”。刘国安骂道:“积年的光棍,是甚有根有秧的,私盐贩子,杀驴偷牛贩私盐,比俄们主贵哪去”。刘国能喝道:“疑心生暗鬼,迷个登登胡吣个甚,出这些声气,不知道驴耳朵长马耳朵短,这人,俄遥地里寻不着,如今送上门来了,都好生敬着些,休当是骗银子的卦姑子”。刘国安不满道:“连个功名也没有,拿他当诸葛武侯敬着”。

    刘国能斥道:“甚功名?诸葛武侯可是秀才?张良可是秀才?姜太公可是秀才?包子好吃不在褶上,秀才与此人比算个甚C生敬着,只为给子孙立个基业”。刘国安道:“他与俄们不是一条心”。刘国能安抚道:“兄弟心里莫要疙瘩,你好生想,这万把人,有几个同俄们是一条心?人家凭甚与俄一条心?如何方能使众人与俄一条心,正是俄要请教他之处。俄们得了此人,便要兴腾起来,张一川,八大王,高迎祥,多管是不能久的,这是他们的铁板数,你且看着”。刘国安无耐道,那便由着此人?

    刘国能道:“放在马夫营也不妥,明日你将他请来,不,俄亲自去请。他的家小在西平甚地界,你着人打问打问”。刘国安应了一声,又骂道,大哥如此厚待他,谁承望是这般为人,欺心的奴才。刘国能闻听,怒道:“说甚!撞头日脑的古董混帐货,你要是敢嘟噜着脸,当面冲撞刘先生,俄一拳头捣你个仰八叉。给俄记下了,无此人,终有一日你俄兄弟只能干摆手,空跺脚,横跳黄河竖跳井,有此人,眼前便是明光光的大道!”。刘国安道:“大哥如何,如此抬举此人?得了荆州一样”。

    刘国能道:“你懂个甚,当俄的书是白念的,下去!甚事便叫你不受活,后生欺负老汉哩?骂俄几句又怎地?俄不是贼娃子?骂错哩?谝俄两句闲传,俄身上少块肉哩?能成甚大事”。

    夜渐渐深了,一滴露珠挂在磨沿下,迟迟地,欲滴还休,夜色中,远处的一只烟囱上不时飞出一串小小的星星。在堂屋的黑暗中,中堂上贴着一张天官赐福,画上,天官面含微笑,一手执玉如意,一手捧金元宝。一同隐没在黑暗中的还有炕上的刘洪起,此时,他去了一个已然泯灭的世界。忽地,刘洪起睁开双眼,听到了窗纸的轻微响动,瞬间,他又回到了现实。“先生”,是老孙的声音。轻轻地,却是压抑着的声音,刘洪起心中一紧,他不想起身,可是不起身又有什么办法,自已已是回不去了。他起身下床,开了堂屋的门,孙二猫身进来。“先生,俄半宿睡不着,不与先生言语几句,心上不安”。“孙二,有话但讲”。

    “先生,有些麻缠,日间歪嘴去做甚了,昨黑个,二半夜才回来,俄总觉着牵连着先生”。见刘洪起不答,孙二道:“这几日,先生好不老成,说了许多不合款的话,每日价扬洒掌盘子的,先生莫怪俄大胆,先生莫非失心了?”。刘洪起默默坐在炕沿上,望着月光照在芦席的布疤上,有蓝布疤,也有红布疤,他思虑着这些布疤能否缝合他与刘国能之间的差异。片刻后,刘洪起由布疤上收回目光,起身出屋,他立在马棚前,轻声问,鞍呢?孙二闻言,立时走进黑暗中,取出马鞍,给一匹青马披挂起来。不多时,孙二牵出马,轻声问道,先生如何出得去?刘洪起闻言,由怀中取出令箭,道,这个可使得?孙二凑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忽地,他又象被钉住一般,盯着刘洪起身后。刘洪起回身一看,只见几个马夫立在厢房门口,默默地看着。

    驴三上前,轻声道,俺随先生一同走。刘洪起道,也只得如此,莫连累了你等。闻听此言,另外三个马夫呆了一呆,便有人挑头走进马棚,给马披起鞍来,另外两个怔了怔,也只得尾顺其后。驴三将一匹红马牵出马棚,轻声道:“先生骑这匹骒马,蹄不扬尘,驮了银子都不显”,又道,歪嘴,说罢往厢房一点,刘洪起道:“杀之无益,深更半夜,再嚷叫起来”。驴三道:“先生就是好心,若不是吃了几天菜粥,黑里俺通瞧不见路”。

    孙二轻轻开了院门,驴三忽然从马上跳下,从磨盘上拎起那包银子,捧到刘洪起马前,刘洪起道,系到你鞍上。六匹马敲打着三更的夜幕,往村口行去。屋中,歪嘴茫然地趴在厢房的纸窗下,身旁一人还在打鼾,另一人梦呓道:“睡吧,天有时候了”。歪嘴一动不动地看着空空的院落,胳膊已是麻了,忽地,歪嘴跳下炕,奔进院中,又冲出院外,大嚷道:“不好了,走了西平刘扁头!”。

    众人都被露水打得半湿,当先一骑自语道:“这云黜摸黑地”。刘洪起喝道:“往哪里乱走!白地方是汝河,黑处方是桥,月亮地儿都看不真”,话音未落,前边朴通一声,一骑落水。刘洪起喝道:“起开!俺来带路”。这两声断喝引得朴愣愣一片,惊起一群不知名的鸟。

    夜色如水,夏虫叫着叫着,便叫成了秋虫。鸣出了怅惆,鸣出了寒暑易季。庄士想起奶奶说过的一个故事,说是蟋蟀将眼睛借给了蚂虾,岂料蚂虾事后不还了,蟋蟀夜夜的鸣唱便是在向蚂虾讨索。庄士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形象,夜色中,奶奶执着油灯,前门后门检查一遍,又在院中放下油灯,立起案桌,堵住没门的锅屋,这是怕夜里别家的猪狗进去。那时,陪伴庄士童年的便是奶奶那盏昏黄的油灯。蟋蟀还在鸣唱,“就是那一只蟋蟀”,刘洪起在心中自语道。

    渐渐地,月华又铺满大地,身旁黑漆漆的林中,不知名的鸟,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得瘆人。驴三眼前却出现一个黑圈,黑圈慢慢变小,最后缩成一个亮点,便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就是夜盲症。刘洪起似乎知道一般,道:“明个给恁们弄只几鸡,鸡肝治夜盲”。有人道,多承刘掌柜好情,只是鸡夜盲,鸭却不夜盲,若是弄些鸭肝吃吃——刘洪起笑道,不是那个理。众人正说着鸡鸭,忽听远远地,细细地传来一声鸡鸣,刘洪起心中一紧。

    清晨,马夫营东北二十里外的一座山包上,咚咚,咚咚,早起的啄木鸟叩击着树干,哒哒,哒哒,仿佛是在应和,远方的牛车道上传来马蹄声,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终于,啄木鸟扑愣愣地振翅而去。刘洪起与孙二立在树后,露出脑袋,看着一队火把向北疾驰。刘洪起自语道:“当了刘跑跑,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孙二笑道:“掌盘子的走了孔明,失了张良,如何不急惶”。刘洪起道:“就是这话,他那疥疮药,还就少不得我这味臭硫磺”。孙二却道,他不曾错待你。刘洪起闻言一怔,回道:“只怕终有变成韩信的那一日,那时被他云梦一番,便悔得迟了”,又道:“我不惧他云梦,只惧被执之日,只是平了天下,还未曾重造天下”。这话,孙二却听得不甚明白。接着,刘洪起轻声唱道:“手捧着列宁的大衣心潮起,叫一声弗拉基米尔依里奇,十月革命不容易”,孙二听得更是糊涂。“老孙,你是哪哒人?”,孙二终于听懂了,他呆了呆,忽地纵情叫道:“搜简无弊,散卷处取卷,归号!诸位老爷请看题!”。驴三在背后急道:“大哥别要嚷!”。孙二这才意识到失态,他冲刘洪起一礼,道:“山西霍州生员孙名亚为礼了”。

    远处的骑兵终于消失在地平线上,“东山的日头多如树叶,也有飘零完的那一天,自今日起,需立个不磨不折的志气”,望着朝阳,刘洪起喃喃自语,目光却追随着一只小鸟,小鸟衔草掠过树稍,正在辛劳地筑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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