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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清官

    北边的教众冲出庄子,呈扇形压了过来,有的举着刀矛,有的跑几步放一箭。十几个轿夫和衙役向两边的田地跑去,立时被射翻几个,还有几个倒在地上装死。地上,回避肃静的虎牌上钉着箭,死者身上钉着箭,哀嚎者的肢体上也钉着箭。又是一箭飞来,正中轿环,将铜环錾出一道火星,元默的大轿被射得满是破洞。教众嚎道,下手做了这一场,休走了姓元的。待教众冲上前,一个衙役突然跳了起来,手执单刀,呼道,你们休想动元大人的孬点子,不过几个回会,便被乱刃杀倒在地。几个倒地装死的,有的爬起来跑路,有的跪地求饶,皆被一一杀死。却不见了元默与刘洪起,此时,元默正被一名亲兵驮着,与十几骑向南冲去,刘洪起则与八弟共骑一马,一道向南冲去。

    南边那些推车挑担的,见十几骑官兵冲杀过来,连忙放箭,在射翻几匹马的同时,瞬间便被骑弓射倒七八个。郑乐密纵马当先,钩镰枪拨飞了一支羽箭,冲进教徒之中,搠翻了一个,一个回勾,勾落了一颗人头。不多时,这二十几个教徒被杀倒大半,刘洪礼却避开了战斗,驮着刘洪起纵马往西南驰去,他驮着二哥踏行在泥泞的田野里,待行得远了,方才勒转马头,看向战场,他道:“这些杭杭子,怎生设的埋伏,既无骑马的追撵,左右又皆可逃遁”。刘洪起道:“不是你察觉,待行到村畔,乱箭齐发,我与元大人都交待了”,又叹道:“从来未有事,竟出大明朝”。这话来自天理教袭击紫禁城时,清朝嘉庆皇帝的感叹,原话是从来未有事,竟出大清朝。只是刘洪感叹错了,谋刺巡抚算得了什么,六年前的崇祯二年三月,朱炳南聚众数千,以告状为名,谋袭开封,被人告发,事败,简直有黄巾大起义的势头。大明就不是个消停的朝代。

    在清朝袭击紫禁城的天理教也是白莲教的分支,明清之际,北方形形色色的造反邪教,多半是白莲教的分支,白莲教从宋朝闹到清朝,大大小小造了几百次反,是造反专业户,他们最接近成功的一次造反是元末刘福通的红巾军起义,造反果实却被朱元璋摘去了,朱元璋继位后严禁白莲教,于是在大明,白莲教继续着造反事业。评价这些造反组织,看的不是他们的动机,而是素质,你受了官府欺压,活不下去了造反,动机很纯正,但你的素质不行,你的造反事业注定要失败,如果你成功了,则是天下的不幸,邪教造反组织能有什么素质,成功了顶多是一个太平天国,太平天国成功了一半,结果是长江流域的不幸。

    “刘先生,救俺!”,泥泞的田野里,两个官兵冲了过来,却是刚才冲击南路时,马被射倒的两个官军,这两个官军叫着刘先生,未冲出多远,便被射倒。“老八,快走!”,刘洪起在身后喝道,八弟刘洪礼闻言,拔转马头,一提缰绳,向南追撵元默去了。

    据开封府志载,崇祯八年以后,无月无贼,往来杀掠,然尤惧官兵。现在就是崇祯八年初,开封府的好日子快到头了,军事上的好日子到头了,农业上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如今在田野上辛劳的农人,最后可能是白干一场,到夏收时便会迎来雨点般的蝗虫。蝗虫加旱灾,此后的十年,几乎乎年年如此,到了最后某年,突然丰收了,却是庄稼无人收割,黄豆炸角落满田地。崇祯八年,开启了中州的黑梦。

    白雾升腾在几处茅舍间,潺潺之声隐隐,周围站满了柱枪而立的官兵,一阵微风吹来,袅袅蒸汽拂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妆扮成天兵天将。这里是尉氏县的一处温泉,距元默遇袭之处仅数十里,尉氏县在西,通许县在东,相距百里,衅河在中间。

    “出去!莫在这打勤献浅”,茅舍内,元默将仆佣逐出后,开始训斥官员,“若只有弥逢上官的本领,我也回护你不得。亘古新闻,光天化日,大明的巡抚险些被草寇杀于省城外,奸民是甚底细,谁的首尾,竟是一点未得风信?四下差人去钻头觅缝地打听,勿要查清,协同擒拿,除了他的根蒂,断断不可留下半株根苗!限一月侦结,若是违延,国宪俱在!”。

    隔壁,郑乐密与八弟刘洪礼泡在温泉里,刘洪起趴着,由人搓着背,被伺候得头脑晕晕。忽闻隔壁一片叫唤,“大人,汜水破了!知县王国楠殉国,清军厅颜大人正赶过去”。刘洪起不由一惊,连忙坐起穿衣,又听隔避元默叫道:“不拘何项钱粮,急行挪借!”。汜水便是虎牢关,在开封府的最西北角,黄河边上,在开封城西边三百余里,处在洛阳与开封之间,离洛阳近些。历史上,汜水关,或虎牢关,保的自然是洛阳,而不是开封,比如三英战吕布便发生在虎牢关,当然那是罗贯中的胡诌。

    茅舍内还立着一个宣武卫的指挥使,元默对那指挥使道:“卫所兵当得什么使,无藉流棍代顶以利抢扰,将官只会做些买闲卖闲的买卖,下去!”。将指挥使斥退后,元默一屁股坐在床上,没想到一回开封,连番不顺。“大人,汜水情形如何?”,刘洪起问道。元默道:“流贼已是退了,军厅颜日瑜正去安抚残黎,唉,荥阳山中竟成流贼逋逃之薮,姿横若此”。荥阳在汜水东南三十里,荥阳往南几十里便是密县,郑乐密的老家。

    “汜水被围,王大人说孤城必不能支,唯血溅城头,以死报国。城欲破时,有人劝王大人为儿女算计,王大人说身既无恤,尚为儿女计?又说士不可辱,妇女尤甚,家庭之乐当在泉下,其妻闻言投井。城破时,王大人大叫臣力竭矣,自刎殉国”。听着元默的陈述,刘洪起叹了一声,这个时代的忠烈委实太多,几乎每座县城被破时,知县都会如此。元默看向刘洪起,“先生有何良策?”。刘洪起闻言,回到现实,只道,唯愿代王大人一死。元默闻言又是一叹。

    四月十日,衅河西岸,大队官兵目送着几只渡船缓缓驶向对岸,对岸便是朱仙镇,衅河,也就是沙河航运终于朱仙镇,但到了清代,沙河在朱仙镇西北百余里处的孙家渡入黄,这样,沙河便沟通了黄淮两个流域,朱仙镇一跃成为四大名镇之一,与佛山镇,景德镇,汉口镇并称,不过这是清代的朱仙镇,朱仙镇之所以在后来如此繁华,因为它充当了开封的渡口。

    渡船终于靠上了北岸,元默不再上轿,只是与刘洪起并肩,边走边说,向着镇子行去。郑乐密,刘洪礼尾随在后。这里已是祥符县地界,开封府的府治就是祥符县。

    朱仙镇里一片青砖建筑,寂然无人,已被净了衔,只待巡抚大人通过。沙河堤岸上,远远地一棵大树下,几个人正在盘绳索,就是将拇指粗的牛绳一头系在树干上,另一头由人盘扭,要将四股牛绳盘为一股,用来系泊大船。

    在官兵的簇拥下,元默走向镇子,前方是一处路头小店,渐行渐近。元默正向刘洪起介绍开封府,说的是前几年的开封知府罗楷,罗楷就任时,开封府有许多积案,罗楷命苦主跪成一圈,几个人同时陈述冤情,罗楷同时聆听,史载:剖决无枉。人送绰号照天烛。当时还有一个开封推官张瑶,执法不避权贵。后世丑化了封建社会的官员,大明官员的品德是高于后世的,他们与后世官员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读的是圣贤书,圣贤书是什么,就是德育,终生只读一门德育,虽然单调,便也不能说一点作用没有。清官廉吏史不绝书,各县都有许多祠堂纪念他们,有些县,比如信阳,罗山,陈留,走一任父母就得建一座祠堂纪念他。都是生祠,前任知县还健在,升官了,名声与祠堂却留下了。有人说给魏忠贤建生祠空前绝后,哪有人还活着就建庙供奉的,这是外行话,建生祠是大明的传统,许多还健在的清官都有生祠被供奉。有些县因为清官太多,建祠堂花费太大,不得已改成立碑纪念。

    大明的官员代表的是知识分子,而流贼,衙役,兵痞,土匪,太监代表的是底层贱民,几千年来的斗争,不过是知识分子与底层贱民的斗争,这才是社会发展的主要矛盾,这种斗争,多半以底层贱民的胜利,知识分子的失败而告终。生活中,不讲公德的是底层贱民,被贱民的噪音驱赶的是高素质群体。这场流贼之乱,又是知识分子与底层贱民的斗争,最终,知识分子又失败了。因为在这场流贼之乱中,知识分子只是部分地掌握了政权与军权,只有地方行政一把手是知识分子,至于衙役,吏员,都不算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也只是部分地掌屋了军权,只有督师一级,也就是总司令一级是知识分子,总兵以下多是兵痞,此外,知识分子也没掌屋中央政权,在中央还有太监以及知识分子当中的败类,以及昏君。

    这时,元默讲到了陈留知县孙承泽,崇祯四年进士,后改任祥符知县,几个月前调到京师升为给事中,走的时候,老百姓卧在路上挡他的车。这个孙承泽后来在北京,先降贼后降清,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一个好官,也不妨碍他是一个史学家,孙承泽活了八十多岁,着述甚丰,其中有一部《春明梦余录》记录了明末的北京。

    陈留现在这个知县左懋泰后来也降清了,所以陈留出了两个没有气节的知县,但也是两个好官。

    朱仙镇在开封西南四十里,陈留县则在开封东南四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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