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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祥符

    在官兵簇拥下,元默与刘洪起朝朱仙镇行去,忽地,元默一个踉跄跌了出去,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扶在了地上,只觉是被身后之人推出去的,他来不及恼怒,只听身后一声惊叫,“老八!”,等他在地上转过身来,只见有人身上中了一箭,中箭之人正是刘洪起的八弟刘洪礼。郑乐密已抽出腰刀朝前方的路头小店奔去,紧接着,官兵们各持刀枪向那座小店抄去。一片嚷乱声中,另一些官兵在元默身前列成一排,挡住了箭的来路。

    看到刘洪礼中箭的位置,元默暗叫不好,他由地上爬起,有人来扶,他居然没有伸手挥开,而是任由别人搀着胳膊扶了起来,元默起身后,搀扶他的胳膊便撤去了,一瞬间,元默居然感到不适应,他双腿发软,希望有人搀他一把。元默发软的双腿,自然不是因为受到了惊吓,而是他要面对自已欠下的一条人命,面对这天大的人情。心脏一下下锤击着元默,这时,传来官兵中箭后的一声嚎叫,元默仿若不闻,只是脸色发白,木木地站立,心中一片茫然。

    刘洪超惨死,刘洪起不在旁边,郭黄脸死身,刘洪起也不在旁边,但现在,这个老八,很快就会在自已怀中永远,永远得不知有多远,念及此,刘洪起大滴大滴的眼泪止收不住,怀中的八弟在颤抖,刘洪起只能无助地紧紧搂住他。“这几天跟着二哥,心里透气哩,哥一心二心想着世道。我好不成了,不能跟着哥哩,家里两个小的,哥给抬举成人。捧哩个碗坷碴儿,筷子使个秫杆箭儿,实冬腊月也没个卧单,耍凉席儿,百姓过哩啥日子,哥接茬干,莫让世道再出溜下去——”。

    刘洪礼的声音越来越弱,刘洪起将他抱得越来越紧,终于,“老八,抛闪得我好苦!”,一声大叫透出人群,刘洪起一头顶在了八弟胸前。良久,二人似乎化作了雕塑,元默缓过神来,只道,天地山川若弗闻也,又劝道:“莫要哀毁过重,那日你不是说,留此有为之身报效朝廷——”。不待元默说完,刘洪起满面是泪,扬脸吼道:“姓元的,将才你听着了,我家八弟临死是咋说的,莫让世道再出溜下去,我,我八弟,所为之事,风励千秋,今日之事,你需如实向皇上奏闻,若有一字不实,亏了我八弟的这条命,你就是大闺女养的!”。

    “拿刀来,剐了这杂种”,刘洪起起身叫道。郑乐密道:“莫崩坏了金疮,那厮已是肠肠肚肚哩了”,原来白莲教的这个党徒躲在路边小店里,射元默不中,又连发两箭,射倒了跑上来的两个官兵,被拿左的下耻惨。元默闻言,刚想说如何将人杀了,这还如何侦讯,却也只得看向恩公的尸身,他冲刘洪礼拜了两拜,叹道,唉,寡言和气的一个人。郑乐密两眼彤红,泣道,八爷,你那一枪,俺百样破不开,咋就去了。

    “我是灾星,出门就遭劫,害死了四弟八弟”,刘洪起抱着八弟哀叹。刘乐密闻言,心道,还不止哩,在临颍水面上,牛寨的王大选被射成刺猬,那可是张员外的姨表兄弟。郑乐密心道,难道掌家的真是灾星?

    开封城,周长22里,高三丈五,护城河阔五丈,也就是十五米,是一座雄城。后来李自成将河南州县尽数攻下,唯有开封屹立在炮火中,数攻不下。城中人口37万,排在北京,南京,西安,苏州,广州之后,为大明第六大城市。37万人相当于几个县的人口。在这座城下,还有四座城池被黄河淤埋在黄泉中,分别是战国大梁城,唐代汴州城,北宋东京汴梁,以及金代的汴京城,七年后,这座城池成了黄泉下的第五座城。

    开封是大明宗藩最多的地方,城内有四十多座郡王府,这些郡王属于周王系统,比禹州的17家郡王府还要多,禹州的17家郡王属于徽王系统,徽亲王和洛阳的伊亲王早就坏了事,这两家的宗室也由周王代管。第一代周王,周定王是朱元璋的第五子,与老四朱棣同母,建文帝时,老四朱棣造反,周定王也受到了建文帝的猜忌,被流放到云南。所以朱棣造反成功后,周定王受到了优待,周定王死后,定王陵规模宏大,超过一般亲王规制,在后世被称之为中原定陵,定陵指的是十三陵中的万历定陵,而中原定陵则指周定王陵。开封除了周王府,以及四十余家郡王府,还有数不清的将军与中尉府邸,郡王的儿子是镇国将军,孙子是奉国将军,重孙子是辅国将军,再往下则是镇国中尉,奉国中尉。开封的宗室有两千余人,如果加上他们的家人仆佣,则有数万人,开封城的经济是围绕着周王宗室运作。朱元璋大杀功臣,仅蓝玉案就杀了四万五千人,又诛除一公十三侯二伯,掀起几次大案将异姓公侯杀光,这里边有经济因素,朱元璋封了23个儿子为亲王,以这个基数繁衍下去怎么养得起。朱元璋只好大杀异姓公候以减少经济负担,从这个角度看,刘洪起的团体不关饷,诚是英明之举,不然它日又会弄出一大堆公侯出来,给国家造成沉重的经济负担。

    漕运每年向北京输送四百万石漕粮,松江府,苏州府,常州府占了这四百万石的大头,这四百万石漕粮也包括河南等地输往京师的,但河南一省输送的漕粮,只抵松江府的一个零头,因为河南每年要拿出二百万石粮供养宗室,宗室遍及河南,南阳府有唐王,河南府有福王,彰德府有赵王,怀庆府有郑王,开封府有周王,这是亲王,至于象崇王那样的郡王则更多。周王就封已257年矣,历史最久,因此数周王系统的宗室最多,但也数周王的血缘与皇上最远。洛阳的福王是崇祯的亲叔叔,就封不过二十几年,还未开枝散叶,所以福王的宗室规模远不能与周王比。

    开封南门,即南薰门,门额上题着中州胜概四个大字,一骑冲到门前,呼道:“巡抚元大人到,军民人等速速回避”。开封有五个门,南薰门直通京广官道,此门极为壮丽,形似南京中华门,由四重城门隔出三个翁城,每座城门上都有高大的门楼,门楼多达七层,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望之有如仙境。南京的中华门原本就是如此,只是上面的门楼后来毁于战火,留存的遗迹只能叫台基。南薰门右侧还有一座水门,钣的船只穿越其间,一串红灯笼由垛口挑下,悬在水门上方,在夜间会将此处映照出些十里秦淮的意味。

    已净了街,人马由一座座店铺前经过,纱帽铺,铜匠铺,车店,裁剪铺,梳子店,冥器店,衣帽铺,人马到了鼓楼前便折向西,拐上了五丈街。鼓楼旁的几扇门板后,一个老者烧着小炉,敲打着锡件,老婆子则偷偷地由缝隙向外观瞧。隔壁一家店内满是枪棒,戏服,丝竹。再隔壁的铺门上写着:租售磁器家伙,披红银花。再隔壁则是家绳店。鼓楼北大街更加热闹,因为南大街的人多被驱赶至此,街上开着染坊,响糖铺,成衣铺,北门外的驴市依然在交易中。

    人马簇拥着元默在鼓楼前转入西街,西街直通西门,即大梁门,向东则通向东门,即仁和门。西街的北半边呈现出一片琉璃瓦的壮观,多为青琉璃瓦,是郡王的规制,三十多家郡王府将周王宫簇拥在中央。马蹄状的青琉璃瓦,每片都铸着紫龙,煞是好看。街上几乎每走几十步便是一座牌坊。黑墨胡同口的一座杂货铺,屋顶上铺的也是琉璃瓦,这处杂货铺却是华亭王府的大门,还有的郡王大门改作了客栈,郡王们也不得不想些生财之道,周王系统的郡王比崇郡王差远了,就象分家,老大有五个孙子,老二只有一个孙子,到后来自然是人多的越分越穷,开封有许多潦倒王爷。

    黄伞下,在元默的八座大轿内,刘洪起抱着八弟,对外间的一切毫无觉察。而在一乘小轿内,元默静默的表情下面,心中满是无措之感,他想到了自已书房屏风上的几个字:天理,国法,人情。元默为什么会想到这六个字,八成,在人情上,元默已欠下这个人的了,而在国法上,元默不得不抬抬手,放这个人过去。

    南方四百余里外的西平县。县城中一座青砖黑瓦的院落,门面的两个立柱上挂着楹联:但愿人间人无病,何惜柜上药生尘。门额上挂着一块匾,上书:普义堂。这时,一个伙计冲了进来,“大柜,王下架子来了!”,正在一排小抽屉前称药的大柜闻听,连忙放下手中的小秤,将摆在货架上的犀角,麝香,卢贝下了架子。这是些名贵药,卢贝就比川贝贵得多,每两八钱银子。不一会儿,一个衙役进来,大柜笑脸相迎口称王爷,那衙役在店中祸害了一会,捧着些不值钱的补药去了。大柜在心里骂了几句,又叹了口气,又过了不一会儿,一个汉子进到店中,递上一张方子,大柜看了看药方,道了声得罪,稍候,便捧着方子往后院去了。

    后院,大柜问一个伙计,掌柜的可得闲?伙计说刚配完药,大柜闻听,便拐进月门,进了偏院。

    普义堂的孙掌柜坐在太师椅上,从大柜手中接过方子略事观瞧,他皱眉道:“赖好也是个书香旧族,这一枚黑枪头子,专一昧了良心”。大柜道:“啥病,要犀角三钱,砂仁七两,倒把俺整住了,若吃坏了人——”。掌柜的道:“莫管他,他自会来改方子,叫来人明个来取药”。大柜闻言,回到柜台,拎过算盘,对着药方拔了几下,对取药的汉子道:“共需十七两,只是当归还需炮制,明个再来取”。汉子闻言一惊,十七两?却并不多说,只是伸手蓉药方,大柜有心将药方留下,心中却莫名地一动,将药方递回给那汉子,又目送那汉子出了店门。

    下午时分,普义堂后院密室内,孙掌柜正在炮制当归。这几个月西平县住了几十个伤兵,皆是广东抚标的蛮子兵,当归用量大增,当归经常用来医治外伤,归头止血,归尾破血,土炒主补,油炸主泄,同一种药,用错了部位,或炮制方法错了,功能竟是相反,丝毫大意不得,还有在剂量配比上,有些许失当便会大大影响疗效,中医在后世被称之为伪科学,实际上不是中医伪,而是人变伪了,中医的许多精妙之处已是失传了。这时,普义堂内,大柜拱手呼了一声温先生,一个头带逍遥巾的中年书生进到店中,那书生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又冲大柜伸出手,大柜只说来人执意将药方带走了,那书生闻言愣了一下,只得要来笔墨,重写了一张药方,然后不打招呼地去了。大柜将温先生开的方子仔细看了看,里头并无名贵药材,他心中估摸了一下,值不了二钱银子,先前温先生开的那张十七两的方子,竟是张虚开的假方。医生虚开药方吃回扣在古代也很普遍,只是这位温先生心太黑,又是犀角,又是砂仁,竟讹到了十七两,这也是普义堂的大柜和孙掌柜心生不满的原因,过去开药房的,多是读书人出身,还讲究个悬壶济世,穷人来买药,时常是亏本奉送。

    后院的孙掌柜在炮制药时,是不许打搅的,直到掌灯时分,孙掌柜才在灯下观瞧温先生送来的真方,他嗨了一声,摇了摇头,自语道:“这人不清浆儿,说不来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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